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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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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佟夫人敘述過程中,濟度不止一次地捏拳、搥腿、喘粗氣、聳眉,表示不滿、憤怒等等強烈感情。佟夫人說完了,他卻變得異常冷靜、沉穩,半天不說話,非常專注、非常入神地在想什麼事情,面容十分嚴峻,毛茸茸的濃眉之下,一雙暴突的虎目仿佛閃著電光,透露出某種可怕的東西。兩位夫人看了他一眼,都不由自主地打個寒噤,慌忙閃開目光,誰也不敢開口了。 是的,濟度心頭此刻正有一種極度緊張的感覺,危險已迫在眉睫!皇上的那些話不都是深深的猜忌?猜忌的後面還不隱藏著殺機?否則,他怎麼會毫不猶豫地封刀斬康妃?這個喜怒無常的孺子,什麼事情幹不出來? 死,不甘心。更不能甘心的,是大清江山的命運。濟度一死,滿洲八旗就失去了中流砥柱,這個糊塗的皇帝會把天下拱手送給南蠻子!不行!絕對不行!濟度不能眼看這個不肖子弟敗壞門庭!不能讓明代宰相子孫的命運降落在滿洲八旗子弟的身上。 濟度一橫心,面頰的筋肉搐動著,似有一團烈火要從虎目中噴出,盯住面前兩位夫人,從牙縫裡輕輕地擠出了三個字:「廢掉他!」這輕得幾乎聽不見的話,卻象一聲霹靂,把兩位夫人震得呆住了。她們面無人色,索索發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濟度。 濟度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一種壯烈的氣概,重複一遍:「廢掉他!除了這個沒有別的辦法。只有這樣,我濟度才能無愧於先父,無愧於祖宗英靈!」簡王福晉離開後,年歲與安王福晉相仿的三位簡王側福晉,談笑更少了拘束。臨水荷亭上,鮮果、雪藕、水瓜堆得到處都是,陣陣清風吹過水面,掠過荷田,拂動岸邊垂柳,把荷花蓮葉那特異的芳香陣陣送到這些貴婦人身旁,實在是愜意得很。 小冰月成了眾人的愛寵,從這個福晉膝上轉到那個福晉懷裡。她一雙大眼睛表情豐富,一張小嘴靈巧非凡,三歲多的孩子,已經什麼話都會說了。 「姐姐,」抱著冰月的側福晉向安王福晉笑道:「你的這位小格格,哦,不對,如今是位小公主了,日後要出落成個絕色美人兒啊!」冰月小臉兒一揚,清脆的聲音象黃鶯兒啼叫:「就是。我皇額娘也這麼說,說我將來比她還要美呢!」冰月說的皇額娘,就是撫養她的董鄂妃。她一天到晚把皇額娘掛在嘴上,比說起自己母親還要自然、經常。安王福晉心裡很不是滋味,可嘴上什麼話也不敢講。 「你皇阿瑪也這麼誇你嗎?」一位側福晉好奇地問。 小冰月的頭垂下來了,喪氣地嘟囔著說:「皇阿瑪說我比不上皇額娘,他說皇額娘是天下最美的美人……」貴婦們互相望望,有點詫異。因為她們都知道董鄂妃待罪宮中,還為此著實高興了一陣子。冰月也因此才被接回安王府"探親"。簡王的兩個格格還不會說話、走路,未被恩准接回。抱著冰月的側福晉彎腰望著冰月天真的臉兒,用逗弄的口吻掩飾著好奇:「真的嗎?」小冰月不高興了:「誰騙你!那天先是皇額娘抱著我對皇阿瑪說話,皇額娘笑了,皇阿瑪就一下子把我和皇額娘一塊兒摟在他懷裡,坐在他腿上,嗯,他把我們摟得很緊很緊的,我都快喘不過氣兒啦!就是那會兒他說的。」福晉們漲紅了臉,想笑,不好意思笑;想說,又不敢說。 因為小冰月口裡的皇阿瑪,就是當今皇上啊!安王福晉覺得這實在不成體統,連忙制止:「冰月,你亂說什麼!」小冰月可愛的小腦袋一歪,不服氣地說:「我沒亂說!皇阿瑪還講,我要是不用功念書,將來連皇額娘的一個手指頭尖都比不上!「安王福晉又好氣又好笑,說:「罷,罷,我的小祖宗,別在這兒嚼舌頭了!阿醜,領她到園子裡找格格們玩去!」小冰月仿佛巴不得這一聲,立刻伸出雙手,撲到那個不聲不響的阿醜懷裡,嬌愛地把小臉倚在阿醜肩頭,一臉心滿意足的樣兒,笑嘻嘻地去了。 亭子裡少了個孩子,冷清片刻。 「姐姐,這阿醜跟小公主就是有點緣分哩!」說話的側福晉是原來阿醜的主人,話音裡不無買好的意思。 安王福晉忙說:「正是哩,還要多謝府上慷慨相贈。冰月就是要她,怪得很。這回進宮去接冰月回府,換了好幾個人,冰月都不肯回來,又哭又鬧的。阿醜去了,冰月才笑了,乖乖地回來了。」她沒有好意思說出口,連她親自進宮去接,女兒也不要她。 「那樣的話,可不能讓阿醜送冰月回宮。」另一位側福晉莫測高深地露齒一笑:「送冰月回宮?怕不是一兩個月內的事吧?」第三位側福晉較比謹慎,連忙扯開話題:「姐姐,我看阿醜該換換名字,她越來越不醜了。還是不說話嗎?」安王福晉很高興話題的改變,笑道:「還那樣,人家總當她是個啞巴。可是跟冰月在一塊,有人聽見她小聲嘟囔呢……」 真的,在花園深處,在青桐那濃密的樹蔭下,幾個鼓形青花瓷墩圍著一張精巧的石桌。阿醜——夢姑抱著小冰月,象安王福晉說的那樣,正在小聲嘟囔。 夢姑成為奴婢已經一年半了。她冰雪般冷,死水般靜,常常使她那些粗魯的主人也感到驚奇。但是去年五月,夢姑初見小冰月,古井死水竟卷起波瀾,天然的母性使她渾身燃燒了一般,她發狂似地疼愛這個玉琢金裹的王府小格格。只過了半個月,孩子進了宮,這象割去了她的心肝,她大病了一常病好之後,她依然又成了冰雪人兒。 這次接回冰月,冰月還是那麼依戀她、愛她,她也從孩子的依戀中感受到極大的快樂。只是她比上次清醒,知道這快樂轉瞬即逝,只會留下更深更長的苦痛,不如自己心裡放淡些,不要再那麼神魂顛倒,寢食俱廢了。 還有一個原因,分散了她對冰月的注意和感情。 那天,她抱了冰月從承乾宮出來,在二門口和三個宮女打了個照面。一眼就能看明白,中間一個是被兩邊的人看管監視的。被監視的宮女很年輕,臉貌和行動顯得一團天真,她抬起悲傷的眼睛,對站在門邊讓路的夢姑視而不見地掃了一眼,夢姑頓覺心口"撲通"一跳,差點兒喊出聲來。老天,這不是容姑小妹嗎?她怎麼會到這裡來了?這時,摟著她脖子,倚在她肩頭的小冰月歡快地叫了一聲:「容妞兒!」中間那個宮女回頭看看,對冰月心不在焉地勉強一笑,走了。夢姑的心怦怦亂跳,真想追上去看個究竟。但她不敢。這是禁地。一點差錯就會丟掉腦袋。認錯了怎麼辦?她被看管著,定是犯了事,能跟她說話嗎?退一萬步說,她果真是容姑小妹,那肯定是假冒進宮,她不敢、也不該去認她。透露出她們家的底細,等於給容姑帶來殺身大禍。想到這些,夢姑的腿都哆嗦了,她把孩子抱得更緊,把臉緊緊貼在孩子嬌柔的身體上,努力使自己平息下來。 可憐的夢姑,抱著自己的親骨肉,卻一心以為是主子家尊貴的格格;迎面遇上多年共患難的親妹妹,卻多看一眼也不敢……然而,這次無意的碰面,卻消溶了她那顆凍住的心的一個小角落,畢竟喚起了她對親人的掛念,對手足之情的留戀,對少年時的美好回憶,一縷溫暖的活潑,在她胸膛中慢慢地,連她自己也不能覺察地升起來了……此時,她大約是第十遍地向冰月咕囔了:「格格,那個容妞兒到底是誰呢?什麼時候進宮的?」 「嬤嬤,」冰月舒舒服服地坐在她懷裡,還伸著一隻小手輕輕撚著嬤嬤柔軟的耳垂:「我都跟你說了好多好多回了,她是我皇額娘的近身丫頭,進宮一年了。她喜歡我,我也喜歡她。那幾天她給關在屋子裡了,我要了她好多回,皇額娘都不理我……嬤嬤,別說她啦,給我講故事吧……」夢姑知道再也問不出什麼了,便親了親小格格噴香的臉蛋,定定心,開始講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個放牛娃,爹娘都死啦,大家叫他牛郎……」柔和恬靜的聲音,象潺潺溪水,敘述著在千百萬人民間流傳了千百年的古老傳說……故事講完了,冰月哪肯罷休,要嬤嬤再講。 小手觸到夢姑的臉,冰月驚訝了:「嬤嬤,你哭啦?不要緊,我回宮去就叫皇阿瑪發兵,到銀河架一座很大很大的橋,讓他們天天見面,好不好?」夢姑也沒料到自己會落淚。見到容姑,打開了她一扇心扉,舊日的感情複萌了,許多極其遙遠的往事又湧上心頭。牛郎織女總還有一年一會,而她那青梅竹馬的情誼卻被埋葬掉,永遠也見不著他了……」冰月!冰月!「簡王格格和安王格格手拉手地跑來了。夢姑連忙閉嘴、擦淚、起立。兩個小姑娘上來就搶著抱冰月,可是冰月覺著嬤嬤的懷抱最舒適,哪裡肯讓她們窩窩囊囊地抱自己?她把頭藏進嬤嬤懷裡,尖聲叫著抗議。 簡王格格眼珠一轉,神秘地說:「冰月,跟我去瞧戲,咚不隆咚鏘!好不好?「冰月開心了:「瞧戲呀?我去!我要去!」她回手勾住夢姑的脖子,」嬤嬤也去。「簡王格格瞧了夢姑一眼:「去就去吧,回頭不許說出去! 我們要是挨駡了,阿醜就該挨鞭子!」 安王格格很高興有了新奇事可做,連忙說:「她不敢說的。她又不會說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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