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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人群中一老者笑道:「既然都是貴胄,又是親戚,就別難為人家了,把米分給人家一半就是。」雇主紅了臉:「這……可不行!我家斷炊兩天,好不容易厚了臉皮向求告,才得了這五斗米、二百文錢……」他咬咬牙,轉向傭工:「表哥,一同到我家去吃頓飽飯吧。」說著,他挽挽袖子,自己去打那袋米。他還不如他表兄,那袋米竟紋絲不動,人群中騰起一起嘩笑,打趣、嘲罵此起彼伏,表示著強者對弱者的輕視,發洩著對潦倒的貴公子的幸災樂禍。兩個瘦弱又膽小的豪貴子孫又羞又窘,竟互相摟抱著哭了,其中一個嘴裡還嗚嗚咽咽念著"哀哀父母,生我劬勞……」灰紬袍漢子沒有笑,他伸手攀住路邊一棵槐樹的胳膊粗的樹幹,略一抖腕,」喀吧"一聲就撅斷了,略事修整,交給兩位"貴公子",說:「兩個人抬著走吧!」兩人抬著米袋,趔趔趄趄地走遠了,圍觀的人才議論著、說笑著、歎息著慢慢走散。

  灰紬袍漢子攔住一位鬚髮灰白的老人:「劉大學士、張松江是什麼人?」老人正沉浸在今昔感慨中,不在意地順口答道:「那都是前明崇禎朝的宰相啊!誰料子孫敗落至此……」他又回到自己的感慨中,輕輕搖頭歎氣,慢慢邁步,嘴裡喃喃地念著:「五斗米,五斗米,兩公子,抬不起,枉讀詩書怨劬勞,乃祖乃父豈料此?……」灰紬袍漢子一動不動地站著,象一尊矮粗厚重的鐵獅子,他在沉思。幾名牽著馬的王府護衛近前跪請王爺回府,他才心事重重地跨上金鞍。

  這是簡親王濟度,為了散心解悶,出府來微服遊走。目睹了剛才的一幕,給他沉重的心又墜上了一塊大石頭。

  自從為撤議政的事他公然站出來反對福臨、並迫使福臨讓步之後,在滿洲勳貴中,他的威望更高了。與此同時,他也感到皇上對他的戒心更大了。撤議政的風波是過去了,以後呢?濟度忠心耿耿,決不向任何有損滿洲八旗威望的行為屈服,哪怕是皇上的旨意!皇上會後退、會屈服嗎?皇上會怎樣對待他這位滿洲忠臣呢?

  竟派達素為安南將軍南征,置他濟度這個鄭成功的老對手于不顧!三年前,不是他把鄭成功趕到海島上去的嗎?眼下朝中有資格佩大將軍印的,除了他濟度還有誰?可是這麼緊急的危難時刻,皇上不肯用他!猜忌之心,不是顯而易見的嗎?至於皇上自己,為了鄭成功圍金陵,鬧得個天翻地覆、一塌糊塗,象個八九歲的小孩子,哪裡有一點人君之度?當濟度聽到密報,說皇上初聞警報竟驚慌得想逃回關外去時,他在氣惱和憤怒中,第一次閃過一絲朦朦朧朧的念頭:「這樣的皇上,能行嗎?」今天看到的這兩個敗落到如此地步的前明宰相後代,使他受到很大刺激。王公貴族、滿蒙八旗的後代,他簡親王的子孫,會不會也淪落到這種地步?……那位年紀輕輕的皇上,醉心於前明制度,崇儒教、重文士、習漢俗,那不正是要拿滿洲子孫送上這條敗落的路嗎?想到自己的孫子、重孫子也有可能變得和那兩個襤褸、委瑣的人一樣,手無縛雞之力,乞討傭工為生,最後在貧困潦倒中死去,濟度不覺打了個冷戰,快馬加鞭地趕回王府。

  進了府門,他顧不上喝茶、休息,立刻在正殿王座上坐定,把他的六個兒子召到跟前,一排站起,命他們齊聲背誦老鄭親王濟爾哈朗的那段臨終奏章。兒子們知道父親的脾氣,並不奇怪這樣的舉動,加上一向害怕父親,便聽話地大聲背誦:「……太祖創業之初,日與四大貝勒五大臣討論政事得失……」濟度的兒子們從小受到嚴格的騎射鍛煉,一個個高大魁偉,熊背虎腰,一橫排站在堂前,真象一列茁壯的小松樹。祖父的遺表,他們從小背到如今,早已滾瓜爛熟,張口就來。看到這樣的虎豹兒郎,聽著充滿青春力量的粗壯中略帶沙啞的整齊的聲音,做父親的心頭迸發著自豪和振奮,剛才那些陰鬱的思慮暫時拋到了腦後。

  兒子們齊刷刷地背誦完了遺表,濟度照例來一段訓話。今天的訓話有內容,不似往日那麼枯燥。濟度縱然不善描述,還是把街頭所見詳細地說給兒子們聽。最後,他沉下臉,把如鋼似鐵的話一句句擲向階前:「我們天潢貴族、八旗世家,決不可沾染漢人文弱惡俗,不然就會亡國破家!威臨天下、百戰百勝,靠的就是弓馬刀箭。我急急忙忙趕回來,就是要領你們到射圃去,考考你們的騎射,懂不懂?」

  「是,王阿瑪!」兒子們同聲回答,震得窗紙沙沙響。

  「二弟!二弟……」女人的聲音從殿外長長的廊子那邊一路響過來,嗚嗚咽咽的。一個穿著素色藍緞袍、梳著兩把頭的貴婦,攙著兩個丫頭,跌跌撞撞地出現在階前。濟度皺皺眉頭,站起身,大步跨出殿門。兒子們早閃開路,又一齊跟在濟度身後出門迎接。他們都認得,那是濟度的表姐佟夫人。

  佟夫人的母親是鄭親王的表妹,佟夫人與濟度的親緣關係隔得相當遠。如果她只是一位漢軍都統夫人,兩家不會有多少來往。然而佟夫人的女兒是景仁宮康妃、皇三子的生母,這就大不一樣了。

  佟夫人還是那樣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一點控制不住自己,進門就拍著巴掌哭喊道:「二弟呀,你可快想法子救救你那外甥女兒吧!」說著,拿手絹捂著嘴,放聲大哭。

  濟度父子摸不著頭腦。小輩們趕忙上前向表姑媽請安,佟夫人也只揮揮手,還是哭。濟度道:「表姐這是怎麼啦?哪個外甥女兒?得重病了嗎?」

  「哎呀呀,你怎麼全不知道?我的鳳女兒啊!」

  「什麼?康妃娘娘?」濟度大吃一驚,可是一見兒子們驚訝困惑的表情,他立刻一聳濃眉,對兒子們嚴厲地說:「退下!」兒子們聽話地魚貫而出。

  「福晉呢?」濟度擰著眉頭問內官。

  「安王福晉領著格格來玩,福晉陪她們在園中賞花。」

  「安王福晉讓幾位側福晉陪著,叫福晉立即到水閣!」四周臨池,只有一座曲橋通向花園的水閣,幽靜又清涼,是商議機密大事的好地方。濟度屏退侍從,佟夫人便向濟度夫婦講起前天晚上景仁宮發生的事情:安靜下來的皇帝,發佈了新的諭旨,天黑以後,竟來到景仁宮。自董鄂妃進宮以後,皇上就不曾來過這裡,這實在是主位們盼都盼不到的榮寵。康妃心頭的多年積怨,這天不知怎麼全都湧上心頭,態度十分冷淡。皇上倒是想方設法跟她搭話,她的回答一句句都滿含妒意,表面恭恭敬敬,骨子裡沒有一點好氣。

  皇上說:「皇三子在太后宮裡養得很好,聰明活潑,能誦四書,會背唐詩,書法也很有長進。」康妃答:「多謝太后、皇上養育三阿哥之恩,但願他騎射過人,日後長成,威震天下。」皇上又說:「金陵局勢甚是危急,朕想拜大將軍南下征討,擔心的是朝中諸王未必能夠勝任。」康妃又答:「當年簡王討伐鄭成功,大獲全勝的。」皇上點點頭,說:「大獲全勝?那何至於又有今天?」他又笑笑,眼睛卻沒有笑,說:「你在為你的表舅請封嗎?」康妃不敢就此事再說下去,便換了溫和的口氣說:「多年來,皇上對江南百般愛惜,如今鄭成功一到,連皇上簡派的漢官都倒戈了,足見南蠻子最無情義……」

  不知是覺得康妃弦外有音,還是討厭她有意揭短,福臨的臉色一沉,故意戧著她說:「江南州府倒戈,大半由於年來政事弊端太多,南人尚未口服心服。朕為天下萬民之主,無論滿、漢,自應一體愛護!」康妃一向說話不多,這時不知哪裡來的勇氣,竟跪下進諫道:「近年來皇上習漢俗、親漢人,把祖宗舊制日漸丟棄,宗室滿臣反被疏遠,長此以往,妾妃恐人心盡變,我大清社稷江山……」福臨一口接過去,表情雖然很冷漠,眼睛已經冒火了:「這些話誰教你說的?是你表舅吧?」

  「不!誰也沒有教我!」康妃突然慷慨激昂地提高了聲音,」皇上,你再不能作負天背祖的事了!不然天理不容、人心喪盡,一旦有事,就是想要跑回遼東,也是辦不到的了!」仿佛渾身的血都湧上了頭臉,福臨連眼睛都紅了,他登時大怒,一腳踢倒了扯著他衣襟的康妃,氣咻咻地吼道:「放肆!膽敢倚勢要挾!」一個急轉身,他沖出了景仁宮。

  皇上跑到坤甯宮,立召侍衛封刀來斬康妃,要不是皇貴妃極力救護,康妃早就沒命了。如今她待罪景仁宮,不日就要受到處置。以皇上那樣的心性,她膽敢揭皇上的短處,即便有皇太后、皇后和皇貴妃求情,也未必就能留得住性命。

  「二弟呀,快想想辦法吧!」佟夫人說完,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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