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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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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小姑娘在前面一蹦一跳,夢姑抱著冰月隨後,走向花園深處。轉過蔥綠的小山坡,悠揚的橫笛聲從綠蔭一隅遠遠飛來。她們走得更快了。 「哎呀,額娘!」簡王格格小聲驚叫,往旁邊一閃身,把另外三人一起拽到路邊太湖石後,那裡有一架薔薇,正是枝密葉茂的時候。簡王格格示意大家別作聲,一個個小心地藏在薔薇架外,惴惴不安:也許簡王福晉看到她們了? 沒有。她什麼也沒注意。她竟然連個丫頭都沒帶,一個人慢慢往這邊走。她走近了,簡王格格吃驚地張了張嘴,幾乎不相信這就是她天天見面的嫡母,臉色這麼難看,神情這麼驚慌不安,不住地眨眼,喘長期,看上去比平日老了十多歲,大約是腿腳發軟,她扶住路邊的太湖石,走不動了。 安王格格忍不住,想走出去扶她,被簡王格格一伸手攔住了,嫡母就是嫡母,不是親媽。 簡王福晉站了片刻,竟往薔薇架走過來了。嚇得架外幾個人大氣也不敢出,小冰月覺得很有趣,跟姐姐和嬤嬤一樣不出聲,只透過密密的薔薇葉小心地觀察那位失色的貴婦人。 福晉是沖看架下石凳來的。她頹然坐下,象散了骨頭架子似地呻吟著,不住歎氣:「天哪!天哪!」悽楚的聲調嚇得兩個小姑娘面面相覷。福晉又雙手合掌胸前,低頭閉眼,默默祈禱,嘴裡不住地念叨:「佛祖保佑,佛祖保佑……保佑成功,萬事如意,免受殺身大禍……」她定了定神,搖搖頭,向四面張望一番,重新收拾起散掉的架子,挺直了腰板,擺出親王福晉應有的端莊和尊貴的儀態,走了。 小姑娘的詫異只是一會兒工夫,一轉身就把這些忘了,王府戲班的鑼鼓笙笛有更大的吸引力。簡王格格可以賣弄的東西多著呢,她神采飛揚地向女伴介紹:「我們府的班子演武戲是頭份兒,《西遊記》哪家也演不過我們!演孫猴子的那小內監一口氣能翻七七四十九個跟頭。就是文戲不濟。後來我阿瑪說了,武戲、文戲都得拔尖兒!管家沒法子,才打外面請了個唱小旦、小生的教習。那人呀,哎唷唷,真漂亮,就跟年畫兒上的人兒一個樣兒……」 「真的?」安王格格也興沖沖的。這個歲數的女孩子,通常是拿演戲的人和他們所演的角色合在一起崇拜的。 她們終於走進花園西牆邊的小院,在離戲臺相當遠的廊下站住了。多遺憾,臺上演習剛完,小內監們正在脫戲衣,伴奏的人也在收拾鑼鼓家什。兩位格格忍不住,走近舞臺,指指點點。她們的注意力,立刻集中在唯一不是內監的那位請來的教習身上。在一色太監中,他真如鶴立雞群,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俊朗飄逸,風流瀟灑,是男人心目中的崔鶯鶯、杜麗娘、王美娘、卓文君,又是女人夢裡的張君瑞、柳夢梅、秦鐘、司馬相如……臺上的人們立刻發現了兩位花枝招展的小主子,管班大太監忙不迭地跑過來請安,諂媚地笑著,認真地報告排練情況,其他人也都垂手躬腰,滿臉陪笑。那位教習揚了揚眉梢,向身邊的小徒弟悄聲問道:「那是誰?」 「府上的三格格和安王府的三格格,神仙也似的!」 「不。我問的是遠處廊下領孩子的那個女人 。」夢姑剛把冰月放在地上,給她細心整理弄皺了的小綢衫,還沒來得及向戲臺看一眼呢。 「哦,她呀,她叫阿醜,原來是側福晉屋裡的丫頭,送給安王福晉了,是安王小格格的嬤嬤。醜八怪,象只猴子!」教習笑著搖搖頭,仿佛在嘲諷自己心裡的什麼怪念頭,撣撣長衫,扭身轉往台後。這時,夢姑抬頭看了一眼,天哪!她一手捂住嘴,刹那間臉上的血色消失得一乾二淨,象一個單薄的、紙糊的人,在風中瑟瑟發抖,黑得象無底深淵的眼睛,射出兩道瘋狂的光芒,投向那教習的背影。當他的身影從戲臺上消失的那一瞬,夢姑渾身繃得緊緊的弦一下子斷了,如同挨了重重一擊,她癱坐在廊下欄杆上,一動也不能動了。這是他!這是他呀! 「同春哥!——"夢姑嗚咽著,輕輕地動了動嘴唇,淚如雨下。誰能計算出夢姑苦難的心裡積存了多少淚水?如果她能任情一哭,那麼,何止如泉如流,何止三天三夜……」嬤嬤,你怎麼啦?」小鳥兒般清脆宛轉的聲音,喚回了她。不,她連任情一哭的權利也沒有。她能去找同春,哪怕去打聽一聲嗎?不能。她是王府奴婢,她還是另一重意義上的奴婢:她沒有臉面去見被她背棄了的同春哥……當晚,安親王回寢殿時,安親王福晉已經作客回來,正逗著小冰月玩,三格格也在一旁陪著。冰月一見阿瑪便撲了過去。岳樂撫摸著冰月柔滑捲曲的頭髮,拿出一副黃澄澄的金項圈,給她戴好,隨後叫人把她領走。阿醜低頭進來,把歡天喜地的冰月抱了出去。 「嗯,冰月明天回宮。」岳樂臉上毫無表情。 「啊?這麼快?」 「回府十二天,已經是皇上的特恩了。」 「唉!」福晉立刻就顯得那麼愁眉不展了:「不能再留幾天?」 「再多十天還是要走。何必呢。」 「那還不如不回來……這麼說,皇貴妃她……」 「皇貴妃自請處分,皇上一概都免了。這就好啦!」岳樂輕鬆地籲了口氣。偏偏金陵被圍的時候,皇貴妃待罪,鬧得這麼一塌糊塗,實在有損皇上威嚴。」作客作得不好嗎?」 「也就罷了。」福晉口氣很淡。 岳樂當然聽出了她的不滿,道:「兩家過去交往太疏,難免有不周之處,不足為怪。」 「我……」福晉看看丈夫,臉紅了,不大情願地說,「我雖年輕些,又是續弦,可好歹總是親王福晉,他們府裡,老是三位側福晉陪著我。」 「福晉沒有陪你?」 「初時倒也出面相陪,倒也客氣。後來不知簡王召她去做什麼,一個時辰不露面,再入席的時候,就那麼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笑得都勉強,就象巴不得我早點走開才好,哼!」 「不要多心嘛,也許人家府裡出了什麼事 。」岳樂笑了笑。 「可不嗎!鬼鬼祟祟的,淨哄人!我看她心神不定,就照直問了句:是不是另有客人?有事就請便。她倒慌了,說知道我愛靜,今天只請我過府,沒有其他親友。可是我們出府那會兒,明明看到常阿岱和齊克新的親隨在門口等候,還迎面遇上尼思哈的車仗呢!」 「哦?」岳樂心裡一動,眉毛也隨著一揚。常阿岱就不用說了。敬謹親王尼思哈也是反對撤議政的驍將。端重親王齊克新雖是自己的親侄,並不和自己同心,倒是簡王府的常客。 而且親戚往來,何必諱言呢?他自言自語地說:「他府中會有什麼事呢?……」三格格插嘴道:「准有事!准有事!要不大福晉幹嗎喊天叫地呢?」她說起花園見到的情況,只是記不清大福晉到底怎麼說的。 岳樂心裡有點緊張,略一思索,問:「還有誰聽到了?」 「嗯,簡王三格格……對了,阿醜抱著冰月也在。」 「叫阿醜來!」阿醜跪在王爺和福晉面前,纖小文弱,倒不象一般奴僕在王爺腳下那麼膽戰心驚。她仍是那樣冷冷的淡淡的。今天的奇遇,叫她傷心透了,她也想透了。此時,她正是任平生死,一無所求,因而格外漠然。 福晉拿剛才的事情問她。她略一思索,淡然道:「大福晉說:『佛祖保佑,保佑成功,萬事如意,免受殺身大禍!'」 「對啦,對啦!她就是這麼說的!」三格格拍手證實。 「去吧!」岳樂看了阿醜一眼。阿醜起身退下。 這是什麼意思?濟度要做什麼?岳樂緊皺眉頭,感到一股寒意向他襲來。」免受殺身大禍"?身為親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怕什麼殺身大禍?除非謀逆,象多爾袞那樣……難道濟度他,會有謀逆之心?……岳樂驚出了一頭冷汗。 「王爺,我想起來了,佟夫人也到他們府裡去了!」 「哪個佟夫人?」岳樂一時懵了。 「咳,康妃的生母,簡親王的表姐嘛。她們也瞞著,是下人嘴裡漏出來的。好象大福晉離席,就是去接她的。」岳樂幾乎一夜未眠,他竭力想弄清內幕。僅只這些蛛絲馬跡,他已經感到一個危險的陰謀正在策劃中。但是,光憑猜測無濟於事。他焦灼地翻來覆去,仍然想不出個頭緒。最後他決定明天去請教範文程和湯若望,這樣才定了心。矇矇矓矓即將入睡之際,不知怎麼,腦中竟閃過阿醜跪在那裡的身姿:淡淡的、冷冷的,站起來時平穩從容,黑眉下是垂著的長長的眼睛,由密密的黑睫毛畫出兩道明顯的小圓唬她並不醜嘛,為什麼起個阿醜的名字?真見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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