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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郎廷佐也是漢軍旗的,他靠得住嗎?……眼看金陵陷落只在早晚間。金陵一失,江南半壁就將完全落入鄭成功手中,那時,安徽、山東齊而響應,必定勢如燎原,蔓延到山西、直隸,京師就將被包圍,普天之下的漢人就會一起動手,拿起刀槍,殺向佔領和盤踞在他們祖居田廬上的兇暴的滿人,那時滿洲將陷於反叛的漢人的汪洋大海……滿蒙八旗才有多少人!怎麼敵得過這樣的汪洋大海?這一切就要來臨,這是滿洲的末日,是愛新覺羅氏的滅頂之災……

  福臨越想越慌,越慌越怕,大滴大滴的汗珠沁出額頭。他完全失去了理智和鎮靜,忘記了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一聲:「額娘……」旗下驚呆的侍從們,撒腿就沒命地向慈甯宮狂跑,好象背後有青面獠牙的鬼怪在追趕他。

  「額娘!額娘!」福臨一頭沖進莊太后的寢宮。他那射出狂亂目光的眼睛、痙攣的扭曲的雙手、類似瘋癲的動作,把太后嚇了一跳,可是她還來不及有所反應,福臨已"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氣喘吁吁地說:「額娘,我們,退出山海關,回老家去吧!回到我們祖先呆的地方,回到我們應該呆的地方去吧!」莊太后黑眉一挑:「皇兒,你瘋了?」

  「不,不!」福臨慌亂地站起來,雙手不住地顫抖:「江南已經丟了!鄭成功就要攻陷金陵,安徽山東一反,畿輔危在旦夕!漢人幾千萬,幾千萬哪!哪能容得我們,額娘,我們快走……」

  「你給我住口!」莊太后臉頰抽搐,狠狠地咬牙喝道。可是福臨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仍然瞪著驚懼的眼睛在那裡亂嚷亂叫、指手畫腳:「額娘,快走!再晚就來不及了……」莊太后大怒,一把揪住福臨的脖領,眼睛裡燃燒著福臨從不曾見過的熊熊烈火,使她此刻不僅威風凜凜,而且那麼兇狠、可怕,福臨嚇住了,噤住了,看她狠狠揮開了右手,料想她就要掄過來狠狠揍自己耳光。不想那只手順勢拿過茶几上的一杯夏令冰水,「嘩"的一下,狠狠潑在福臨頭上。福臨一個冷戰,被冰水澆得透不過氣來,不由自主地又跪倒了。

  莊太后指著福臨,叱駡的話象沉重的石頭,一句一句照皇帝頭上砸過來:「你這個敗家子!窩囊廢!草原上的兔子也比你強!你的父親和祖父流血拚命打下的江山,你竟然膽小得要棄土逃跑!

  你怎麼配當愛新覺羅的子孫?你的血裡怎麼就沒有祖先的英雄氣概!你這個懦弱卑怯的東西,我生你的時候怎麼沒拿你扔去喂鷹……」沒有見過,甚至也沒有人想到過,莊太后,一向那麼溫和、慈愛、明智,此刻會火山爆發似地破口大駡。事實上,她真氣壞了。如果不是突然想到兒子的身份,那重重的一巴掌一定要抽在至高無上的皇帝臉上。

  頭上、臉上、身上都濕淋淋的福臨,起初驚呆得如同木雞,繼而羞愧得滿臉通紅,到後來,漲紅的臉變成紫色,太陽穴卜蔔亂跳,渾身顫抖,突然挺身一蹦,竟迸發出狂暴的急怒,大吼一聲:「我去收拾這個鄭成功!」他"嗖"的一下拔出七寶刀鞘裡寒光凜凜的小刀,上指蒼天,目光瘋狂地咬牙切齒道:「親征!親征!立刻御駕親征!

  不得勝還朝,就戰死疆場,額娘,你靜候兒的消息!」他掉頭就跑,太后一把沒拉住,他已箭一樣沖出了慈甯宮。

  憤怒得雙手還在顫抖的莊太后,此刻又被兒子突乎其來的瘋狂震驚了。這樣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即令她是親生母親,也覺得非常意外。她決不容忍她的兒子成為一個怯懦的、無所作為的君主。但是親征,這關係著入關十六年的整個王朝的穩定甚至存亡。皇帝一旦親征失敗或是陣亡,那就毫無退路、毫無補救了!

  莊太后一把抓過另一杯冰水,猛然把熱烘烘的額頭貼了上去。在這重大的關係社稷安危的時刻,她必須使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凝思片刻,她立即動身追往養心殿,勸阻福臨。但她晚了一步。養心殿太監稟告說,萬歲爺不吃不喝,怒氣衝衝,踢倒了好幾個小太監,草草著了朝服,救火似地奔往乾清宮上常朝去了。

  乾清宮裡,表面威嚴沉靜的福臨,臉色白得象紙,用高得刺耳的聲音宣佈:「……朕意已決,即日御駕親征!」已被鄭成功圍金陵的消息弄得驚恐不安的王公大臣們,聽得這一聲,不啻暴雷在頭頂炸響。他們都瞭解皇上的性情,也就更知道此舉的巨大危險,一個個急得變了臉色,紛紛奏告勸阻。不多時,皇上的御座前、丹陛上就跪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不想這反而激起福臨的更大憤怒,他登時雙眉倒豎,操起御用寶劍,左右開弓,乒乓一片亂砍,把他那精雕細刻、金光閃閃的八寶金龍御座劈成了碎塊,他"噹啷"一聲擲劍於地,暴怒地喊道:「誰再敢阻止朕御駕親征,就要他象此座一樣……傅以漸,胡世安,你們立即給我擬出親征旨意,廣告京師、天下,曉諭百姓!」福臨的聲音在乾清宮那高大深邃的殿堂中發出震人的嗡嗡響,王公大臣、文武百官,誰還敢再說一個"不"字?

  一連兩天,整個皇宮內院混亂一團,都被"御駕親征"攪得晝夜不寧,驚慌失措。人們聽說皇太后試圖使這瘋狂的皇帝恢復理智,用溫言細語平息他的暴躁,但無濟於事,皇上一直沒有鬆口。皇太后又派皇上的乳母去皇上跟前勸誡,因為福臨一向敬之如生母。可是這位嬤嬤鼓足勇氣的話還沒說一半,皇上就跳將起來,惡狠狠地嚷道:「再要囉嗦,就把你劈成碎片!你不知道朕在乾清宮的宣諭嗎?」嬤嬤嚇得差點跌了個跟頭,連忙離開了這個不可理喻的人。

  更大的混亂象瘟病一樣,已在京城中傳染蔓延。金陵失陷的謠言,本來就使許多人惶恐不安,很怕剛剛平息了十來年的天下又要大亂,而各城門貼出的"御駕親征"的佈告,更證實了他們的憂慮,一場大戰亂,仿佛就要從天而降,迫在眉睫,莊向頭頂了。一夜之間,全城各處都象被捅開的馬蜂窩,亂成一片,不少商號閉門,鬧市驟然冷落,動作快的人家已經在收拾細軟,準備外逃避難了。至於八旗之家,則不得不準備從征,也是一派惶惶不安。整個京城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中。

  深恐觸了龍鱗招來殺身大禍,又不甘心眼見朝廷危若累卵而不管不顧的王公貴族、文武大臣們,便走馬燈似地紛紛往慈甯宮謁見皇太后,求太后設法勸阻皇上。想必是得到了皇太后的暗示。這些人又都掉頭打道宣武門,去湯若望處求他幫忙。這樣,天主堂前的那條街,整日價車如流水馬如龍,擁擠不開。相識的僕從們見了面,代替互相問好的第一句話是:「湯老爺應了嗎?」回答者總是滿臉憂傷地搖搖頭,仿佛去參加了一個葬禮。

  親王顯貴、部院朝官都來了。湯若望不勝其擾,卻一直不肯答應。事情很明白,皇上向來說話算數,又正在氣頭上,誰敢去勸,誰就十有八九要被"劈成碎塊「的!

  天黑以後,湯若望才疲倦地倒在他的躺椅上。整整一天繁忙的接待,幾乎把這個白髮老人累垮了。他內心還有一層說不出口的憂傷。近兩年來,他的這個學生一天天親近佛門禪宗,一天天冷淡和回避他這當年極為尊崇敬愛的瑪法,使他心裡很不是滋味。也許這股老年人的委屈,也是他執意不肯答應的一個原因吧。他的新來的助手,有一頭深褐色鬈髮和深褐色眼睛的南懷仁神甫,看了他一眼,便去倒了一杯湯若望心愛的萊茵白葡萄酒——這是南懷仁特意為湯若望帶到中國來的——送到他手中,同情中帶著憐惜,說道:「約翰,你的神情那麼憂鬱,——你真累壞了!」

  「謝謝 。」湯若望接杯喝了一口,輕輕舒了口氣。

  對面的蘇納神甫感歎道:「這些大人物,多麼卑怯!自己沒有勇氣以死諫君,卻要拉一位老人為他們擋箭!」白乃心神甫又高又瘦,深陷的藍眼珠一直望著屋頂,聳聳肩說,「這有什麼奇怪呢?中國的皇帝,比我們歐洲君主的權力大得多——嬤嬤他又是這樣喜怒無常,不可理喻。」湯若望朝白乃心擺擺手:「不,不!那孩子決非不可理喻。

  盛怒之中,誰也不免糊塗。」

  白乃心不以為然地搖搖頭:「你還為他分辯?難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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