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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他對你不是越來越冷淡了嗎?親征這樣的大事,你事先竟一點都不知道!」湯若望張張嘴,沒說出什麼,臉卻突然漲紅了,碧藍的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全然是一個因委屈而傷心的老人情態。眾人都看到了,又都避開目光,不忍看他。湯若望毫不覺難為情地推手帕拭淚,低語道:「哦,可憐的孩子……」沉默片刻,蘇納神甫說:「那麼,皇帝是要親征了?」白乃心對南懷仁說:「皇帝親征,勢必不可收拾。我剛從外面回來,北京城亂得要翻天啦!

  皇帝一旦將他的御林軍都帶走,京師畿輔之地定會大亂;皇帝若是戰而不勝,天下大亂,恐怕就不可避免了……」他表面輕鬆、骨子裡嚴重的話,使說話不多的南懷仁突然拋出一個很有分量的問題:「天下大亂,對我教會有什麼好處?滿洲垮臺、皇上不幸,對我們傳教大事是利還是弊?」他雖然越過白乃心的肩頭凝視著牆上的聖母畫像,說話也是輕輕的,仿佛在自言自語,卻使正在喝酒的湯若望動作一頓,放下酒杯,那麼尖銳又那麼沉重地看了看南懷仁。

  大家都感到了南懷仁低語的重量。但是,殉道者畢竟不是可以勸說的,何況論年齡、論資格,他們都是湯若望的後輩。一片沉默落在了這間深邃、簡樸的屋子裡。

  湯若望慢慢站起來,白須白髮白眉,粉紅的臉膛上籠罩著莊嚴和神聖,手撫胸前的十字架,徐緩地說:「好吧,我去。

  為了人民的安寧,為了耶穌會的榮譽,為了傳教事業的前途,也為了那可憐的孩子,即使是拿性命去孤注一擲,也是值得的。上帝與我同在。」次日一早,另外三位神甫專為湯若望做了彌撒,禱告上帝保佑湯若望成功。想到皇上的喜怒無常,想到滿洲嗜殺的野蠻舊習,湯若望向同伴們告別時,四個人都流淚了。後來,湯若望用手指抹去眼淚,勉強笑道:「朋友們,不要象哭死者似地哭我吧!正義的事業,上帝會看到的。」晨霧彌漫,宣武門城樓變得遙遠又模糊,在悲壯蒼涼的氣氛中,南懷仁他們眼巴巴地望著老神甫遠去,不知這是不是最後一次見他?不知他能不能生還?

  紫禁城越來越近,湯若望漸漸從蒼涼的心情中解脫出來,變得冷靜了。不錯,近來皇上疏遠了他,被那些僧徒包圍著。

  那些僧徒都是堅決反對天主教的,這對教會很不利。皇上也不是許多年前湯若望所熟悉的那個少年了,他長大成人,不可能還象小時候那麼依戀他,又正在暴怒的火頭上,這是湯若望處境危險的地方。不過,湯若望瞭解福臨,知道他天資聰慧,有極高的判斷能力,有極銳敏的目光。他不相信,連白乃心神甫都能看清的形勢,福臨會看不清。也許出於他高傲的帝王尊嚴,即使是氣頭上說錯的話也不肯收回?對福臨那種病態的自尊,他是太熟悉了。

  聚在朝房的王公大臣們,一見湯若望,如同見到救星,一齊圍過來,七嘴八舌說個不了,無非是問候、感謝、欽佩、催促。原來,整整兩天了,沒有一個人敢向皇上進諫。湯若望打心眼兒裡瞧不起這些顯貴,只得靜靜聽著。當召引太監傳他上殿時,他才客客嬤嬤地一拱手說:「諸位為國愛君一片誠意,若望不勝欽佩,少陪少陪!」說罷昂首挺胸地隨著太監去了,毫不理會背後那一道道含意複雜的目光。

  這位召引太監一向與湯若望交好,途中便把這兩天發生的事,一古腦兒細細說給湯若望聽,並說:「皇上眼下已經有點安靜,不象前兩天那麼大喊大叫了。」湯若望心裡一動,或許福臨已經明白過來了?但是他決不會自動撤銷親征的旨意,必須有人來給皇上臺階下。湯若望感到慶倖,這人可能就是自己。這對轉變皇上對自己的態度,對今後的傳教事業真是大好事!

  福臨坐在乾清宮的暖閣裡,面色依然嚴峻,雙眉緊鎖,雙唇緊閉,有力地昂著頭,一副高傲中帶著固執的表情。看到皇上這種態度,湯若望心頭一涼、一緊。但是仔細端詳,福臨右手執一柄描金牡丹摺扇,左手翻著一函《玉台新詠》,湯若望心中又是一熱、一松。這是他所料想的最好情況。

  湯若望連忙趨前幾步,跪到福臨腳下,雙手遞上他昨夜在燈下斟酌再三的奏疏,隨後便匍伏在地,不再抬頭。他聽到紙聲窸窣,知道皇上在翻閱他的奏章。不待福臨發問,他便很深摯地說:「觸怒皇上,本是死罪。但若望寧肯粉身碎骨,也不能辜負皇上的信任,不能不忠於職守,有所見而不言。皇上一身系社稷江山安危,系天下萬民所望。老臣以十數年忠誠,懇求皇上罷親征之議,懇求皇上,不要使國家再瀕臨破壞的邊沿……」湯若望說得感情激蕩,曾經戰亂的他,一時竟老淚縱橫了。

  沉默有頃,湯若望聽到一聲沒有料到的那麼輕柔的語調:「瑪法請起。」湯若望疑心自己聽錯了,抬頭一看,福臨的情緒已經完全變了過來,表情雖然只不過可稱為平緩、平靜,但眼睛分明已透出溫和的光澤。

  「瑪法一片忠誠,使朕心下感動。瑪法的奏疏說得透徹。

  畢竟瑪法博古通今,見解精到。朕雖不敢與歷代賢君相提並論,卻也懂得從諫如流的道理……」福臨大約還說了些別的,但湯若望已經聽不進去了。在皇上誇讚他見解精到時,他心裡一輕鬆,頓時覺得四肢癱軟,差點動不了。好不容易才恢復了常態,他又向皇帝建議說:「鄭成功即使攻佔金陵,也不是無法補救,只需拿出重餉,速派援軍,先堵住他北上的路,再令征雲貴大軍回師攻戰,鄭成功在江南是不能立足的!」

  那些應召來乾清宮草擬詔書宣告親征作罷的大學士和學士們,都以萬分感激的目光向湯若望表示感謝。這消息風一樣傳遍了紫禁城,湯若望出宮時,不論內宮還是御前侍衛、乾清宮侍衛,全都向他行注目禮;王公貴族對他點頭微笑;滿、漢文武大臣向他彎腰;一道一道宮門邊的侍衛一遞一聲地高喊著:「伊裡!」向他致敬。他們的笑容是真心實意的,他們的快樂是顯而易見的。湯若望竟又被感動得熱淚盈眶,想到將有許多顯貴體面人物又會來拜望他,會把他當成國家的救星,他真覺得自己是個扶危濟困的英雄了。

  他昂首闊步,向所有的人微笑,心裡有一股孩子般的得意和快樂。他的得意和快樂圍繞著一個中心:此舉提高了他的地位和威望。他自顧自地笑著,輕聲地用科倫家鄉話自語道:「教會的神聖事業將因此而獲得更大成功……哦,太好了……」福臨那緊張得幾乎達到破裂程度的神經,終於鬆弛了,他暗暗地舒了一口氣。其實,昨天承乾宮送來董鄂妃的請安請罪折之前,他的盛怒已過,明白自己的錯誤了。董鄂妃的摺子除了為自己的過失向皇上領罪,陳請貶位以外,還委婉地懇求皇上以社稷江山和百姓黎民為重,千萬不可自蹈危機。立國未久,京師尤重,相信皇上能臨危不懼,穩如泰山。鄭成功東南一隅,決不能與天下抗衡。一番知心而明睿的話,使福臨更清醒了。但是,旨意傳了,佈告發了,御座也劈了,怎麼收回?怎麼下臺?

  湯若望的冒死進諫,恰逢其時。瑪法是皇太后的義父,掌管天文天象的博學大臣,在民間享有"湯聖人"的美稱,身份、地位、威望明擺著,就著他的手下台,再合適不過了,皇上不僅不失體面,還可博得"從諫如流"的美名呢!

  大臣們都已匆匆退出乾清宮,趕著去辦理收回"御駕親征"的一層層事務。完全平靜下來的福臨,接過小太監送上的香茶,喝了兩口,眉頭重新緊鎖了:不好下的台下了,親征作罷了,可是鄭成功怎麼辦呢?……多尼、羅可鐸大軍尚在雲貴;岳樂不能離開;濟度呢?順治十一年他曾掛定遠大將軍印,專征鄭成功。鄭成功多年不滅,退而複來,濟度上一次南征不成功有很大責任,這次再讓他出馬,也說得過去。

  不過……福臨早就感到濟度對自己不滿,讓他掛印遠征,能完全放心、鬆手嗎?

  福臨瘦長的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輪番按捺著,他在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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