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上頁 下頁 |
一一一 |
|
「這當然是個疤,不是朵花。不過,就是景仁宮和儲秀宮,要是也去搜查,一樣都有……」福臨咬住了嘴唇。 果然,當晚奉皇上密令去景仁宮、儲秀宮等處搜查的李國柱,向皇上繳來了許多"妖具"。福臨嘴唇咬得更緊了。他命李國柱把它們送到本宮主位那裡,要她們自己處置,並傳了一道嚴諭:不許透露半點風聲,違旨者死罪。以後也不許再提此事。 發現了這個秘密,福臨應該很不痛快,這究竟不是什麼光彩事兒。但福臨心頭卻有一種雲開霧散的感覺,輕鬆了大半。還有一小半呢?就是如何去彌合和皇貴妃之間的感情裂痕了。就這樣宣召皇貴妃來養心殿?好象他在認錯,這絕對不行。還是等皇貴妃自己來向他請求免罪更為體面。當晚,他沒有翻任何主位的牌子,只等著皇貴妃。太后既然親自出面和解,她怎會不知道? 從黃昏等到月出,從三星高照等到銀河平西,福臨一會兒在殿前閒步,仿佛數著點點流螢;一會兒習字作畫,卻又將作品一張張都團了扔掉;一會兒捧起唐詩高聲朗讀,讀不到半首便持卷凝思。總之,不管做什麼,他的聽覺都高度緊張、靈敏,每一點動靜都會引起他的一陣心跳,還得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太監們誰心裡不明白?他們暗暗好笑,眼見皇上成了那等著跳牆會鶯鶯的張君瑞了,可是誰也不敢有點兒笑模樣,一個個裝得跟面人兒似的,全無表情。 這一夜,烏雲珠沒有來。福臨完全失眠了。焦灼和緊張,竟催得他的感情上升得比初見烏雲珠時還要熾熱。十二天沒有見到她了!任他掩飾,任他設法轉移感情,他仍然受不了那種食無味、寢不安、沒著沒落的相思味兒。在這十二天裡,他動不動發脾氣、摔東西,又打太監又踢宮女,對召來的主位們更沒個好臉色。玉器、玉盞和碧玉如意都被他摔得粉碎。 有個小太監,只是因為把書放顛倒了—-沒有照皇貴妃整理的樣子把象牙書簽朝外放,他就抽了他二十鞭,還罰他跪了半天。這些脾氣,他都當著主位娘娘,好象專門發給她們瞧! 想必是太后聽了主位們的訴苦,才決心出面的。 相思之苦,最難排遣,何況養心殿裡處處留著烏雲珠的蹤跡?書房裡有她用過的筆硯、她臨摹的楷書;妝台邊有她忘在那裡的一副珍珠耳環。東梢間的臥室是他們倆共有的,任何主位,哪怕是皇后來了都不能到那裡和皇上同寢,如今空了十二天的臥床,似乎還保留著她的溫香。他的腰邊還掛著她親手為他繡制的精緻的香囊……要是走出寢宮,來到養心殿,引起甜蜜回憶的事兒就更多了,不是嗎?那個牡丹盛開的美好日子,他倆在這裡定情……天亮了。福臨還在養心殿的廊下走來走去,又焦躁又煩惱,其中還夾雜著說不出的甜蜜。他想念烏雲珠,整個身心強烈地渴望著她。但皇帝的威嚴和體面又在阻止他、束縛他。 他要在兩者之間尋找夾縫,想出兩全的辦法,讓烏雲珠回到他的懷抱。怎麼辦呢?他撫摸著腰間那漂亮的香囊,蹙著烏黑的眉毛,實在有些進退兩難了。 「啟稟萬歲爺,武英殿大華士傅以漸、兵部尚書伊圖、梁清標求見。」一個奏事太監小心翼翼地跪稟。 福臨心不在焉地望望他,視而不見,仿佛沒有聽到。 太監不見萬歲爺示下,不敢起身,又不敢抬頭,只好再稟一遍,略略提高聲音。 「宣進殿來。」福臨一揮手,轉身回養心殿等候。 召引太監領著三位大臣匆匆地進來了。梁清標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伊圖簡直就是滿臉烏雲,唯有傅以漸仿佛不改常態'頗有宰相風度,但他微微發顫的手指,表明他在努力壓制內心的不安。 三人跪拜完畢,起身抬頭,只見皇上穿一身江綢暗龍紋藍袍,黃腰帶上懸著七寶小刀、玉佩香囊、流蘇纓穗等雜珍,頭上沒戴帽子,項間沒掛朝珠,烏黑的頭髮泛著光亮,象牙般黃白色的面龐染上淡淡紅暈,一雙明亮的眼睛仿佛含水的星辰,漆黑的眉,眉梢輕輕顫動,手裡輕輕搖著一把墨蘭摺扇。好一個俊逸瀟灑的翩翩美少年!他笑盈盈地問:「眾卿不等朝會,有什麼急事?」伊圖連忙奏道:「稟皇上,鄭成功兵臨金陵城下了!」福臨耳邊"嗡"地響過一陣尖嘯,臉色驟然失去了血色。 為了掩飾心頭的慌亂,他"啪"的一聲,連扇子帶手掌在桌上猛一擊,扇骨斷了。他站起來,厲聲問:「甲喇額真赫特赫的大軍呢?」六月裡,鄭成功兵進長江口,朝廷立刻派赫特赫率軍增援江浙,阻擊鄭成功。前些日子不斷有捷報傳來,如今是怎麼回事? 伊圖囁嚅道:「赫特赫兵敗,在鎮江陣亡,所部被殲……」 「什麼?鎮江?……」這幾個字福臨幾乎是喊出來的,難道扼守長江險要和南北運河的重鎮鎮江,業已丟失了嗎? 伊圖觸到皇上的目光,嚇得不敢再說話。傅以漸竭力拿出他平素鎮靜、從容的氣度,詳細地報告這個驚人的壞消息:「稟皇上,六月裡鄭成功已做好大舉北上的準備。他自封招討大元帥,以張煌言為監軍,率十七萬水陸大軍,兵分八十三營。鄭成功親率馬步軍在崇明島登陸,攻焦山、破瓜州、占鎮江,如今已經圍困了金陵;張煌言率水軍沿江而上,攻佔蕪湖後,又分兵四出,徽州、甯國、太平、池州等三十餘州府縣均已陷落;如今金陵城中只有兵馬三千,總督郎廷佐困守危城,絕非鄭成功的對手,而江南各地聞風而起、蠢蠢欲動者不在少數。形勢岌岌可危,請皇上早做定奪!」 呆了半晌,福臨聲音沙啞地說:「再派八旗勁旅,增援金陵!」梁清標心情沉重,聲調也很沉重:「稟皇上,征雲貴大軍遠在邊陲,鞭長莫及;畿輔重地,豈能防衛單弱?各省駐防八旗,目下尤其不可輕動,唯有各處綠旗營尚可調遣。只是,這綠旗營……」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白,綠旗營是漢人軍隊,在這樣一場戰爭中,未必可靠。 傅以漸竭力沉著地說:「稟皇上,無論如何,必須速發救兵,以安定人心。不然的話,江蘇與畿輔間只隔山東一省,一旦蔓延,京師可危。況且這消息不日就將傳開,百姓必定驚懼、混亂,甚至有人趁火打劫,擴大事態,難保不生他變。臣以為不如就近發山東、安徽各處駐防八旗及綠營,立往金陵解圍,至少也要擋住鄭成功北上……」 「調盛京八旗!調湖廣八旗!調蒙八旗……」福臨又急又怒,聲音都變了,臉色鐵青地喊:「一定要擋住他北上!」三位大臣剛剛離開養心殿,福臨方才努力壓制的急和怒,就再也壓制不住了!更可怕的是,被急和怒掩蓋著的驚恐、慌亂,一陣又一陣地、越來越強烈地襲擊著他,各種可怕的想法爭先恐後地從他腦海裡冒了出來:江南,江南,朝廷的財賦重地,天下稅賦一半都來自江南啊……平定雲貴,靠的就是江南寧帖,糧餉源源不斷。如今落入鄭成功手中,這不斷了朝廷的半條命嗎?……鄭成功,這軟硬不吃的漢子,我殺了他的父親、兄弟,他當然要破釜沉舟,拚死一戰,決無投降餘地的……他是誰?小民們叫他國姓爺,他打的是朱明旗號!漢人但凡有一星一點懷念故國,都會處處向著他……剛才傅以漸不是說了,他已得了三十餘府州縣,還有許多地方蠢蠢欲動,準備響應,連朝廷的命官,那些漢官們,不是也已望風而降了?……金陵城中守兵三千,可是滿兵只有五百啊!漢人軍隊能靠得住嗎?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