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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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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時辰後,滿山遍野都是搜山的清兵,密密麻麻如同蟻群,沉重的腳步聲好幾次從頭頂滾過,眼看躲不過去了,朱三太子眼睛通紅,一臉瘋狂,擲下匕首逼催兩個女人自裁殉節。夢姑雖已多次見過他這副嘴臉,仍然覺得害怕,順從地就要拾起匕首,卻又雙手哆嗦,下不了狠心。忽聽那被逼急了的小道姑問:「你要我們死,你呢?」 「我?我要逃到深山老林,出家當和尚,遠離塵世,了此一生!「朱三太子眼裡滿是絕望和悽惶。 小道姑火了:「什麼?讓我們死,你去出家?鬼話!」她一腳踢開匕首:「你不死我也不死!」 「你,你大膽!」朱三太子顫抖地指著她低聲喝罵:「告訴你,我是太子,崇禎皇上是我親爹!妻妾不能辱于敵手!你,你們立刻給我死!」 「到這個份兒上,太子頂屁用!我就不死!」小道姑越加倔強。夢姑象癡呆了似地聽著這大膽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對罵。 「好,好,你這賤人敢抗君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我收拾你!「朱三太子拾起匕首,渾身抖得象一片秋風裡的枯葉,抬手就要去紮小道姑,夢姑連忙把他拉住,」撲通"一聲跪下了。朱三太子回頭一看,勃然大怒,舉手就朝夢姑狠狠刺去。夢姑一閃,匕首劃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長長的血淋淋的傷痕。小道姑不顧一切,大聲叫喊起來:「殺人啦!朱三太子殺人啦……」 夢姑沒有挨第二刀,滿兵已沖到洞口。所有跑上山來的人,一個也沒逃掉。 下山時,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師徒兩個男人在前,由四名滿兵兩前兩後地押著;婦女用長繩綁成一串,隔著一隊滿兵遠遠跟著。山路一彎,正臨懸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時脫開捆綁的雙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縱身便向懸崖跳了下去。女人們尖聲亂叫,滿兵也慌了,隊伍散亂了好一陣。後來領兵的將軍下令放箭,滿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條線,箭如飛蝗般"嗖嗖"射下懸崖,隨後又用長繩吊下滿兵去看究竟。女人們被押進虹橋鎮巡檢所,不知道那次搜索的最後結果。 但是第二天,她們看到了巡檢所門前的旗杆上,高吊著老道士的人頭……實在是夢姑這些年太苦了,後來的經歷對她都不算什麼,她漠然處之。只在刑部把她們分派給各王府貴宅為奴時,她突然意識到,從此再也不能與母親、妹妹見面,這便是生離死別,她這才抱著親人慟哭,哭得極其傷心,淚水滔滔不絕,仿佛借此把這麼多年的屈辱、痛苦、愛和恨都哭個乾淨。 她果真哭乾淨了,從此變成一個冰雪般的人。本來就沒有笑容,現在連愁容也沒有了,氣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猶似一縷輕煙。因為這,入簡王府後那一頓兇暴的鞭打,男子漢們都在呼天搶地,叫爹喊娘,她卻始終一聲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驚奇,把她討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為這,她被側福晉看中,退了那個饒舌的侍女,把她要來做了身邊奴婢。她今天就是跟著側福晉來安王府拜夀,照看側福晉的女兒的。 竹葉兒簌簌響,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歲的格格兒,手拉手地走了出來。身穿銀紅緞袍的是簡親王的三女兒,身穿雪青緞袍的是安親王的三女兒。兩人小時候就是相互來往的好友,近兩年見面少了,這一聚會,就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兒:「……你後額娘對你還好吧?」問話的是簡親王的女兒,她歲數稍大些,有點兒做姐姐的味道。安親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現在這位年輕的那拉氏是繼福晉。 「也就罷了。就是我父王,老疼著她養的那小格格兒!」 「總歸是這樣的,疼小不疼大。聽我額娘說,你後額娘養那小格格的時候,差點兒病死!」 「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誰都不許去看。後來她病好了,又說小妹妹命硬,犯了什麼星宿,抱出府去養了,到十個多月才又抱回來的。」 「你喜歡那個小妹妹嗎?」 「喜歡!可乖啦,長得好看,小嘴甜極了!才兩歲多,什麼話都會說啦!」 「是嗎?抱來跟咱們玩玩好嗎?我一個小妹妹都沒有。」 「好!好!」岳樂的女兒跳著拍手,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稟告福晉。濟度的女兒轉過頭,對夢姑吩咐道:「阿醜,你也去,幫著抱小格格兒!」阿醜——這是夢姑在簡王府側福晉那裡得來的名字——默默對小主子一屈膝,隨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晉那拉氏正抱著那個小格格看戲。小格格聽話地一動不動,只閃動著兩隻大眼睛東瞧西望。一聽說姐姐要她去花園玩,立刻張開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上撲。臺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賣油郎秦鐘的溫柔體貼、善良真誠,被伶人雲官表演得淋漓盡致,尤其使廊下的貴婦們感動。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領走。 簡親王側福晉的席位就在旁邊。她見阿醜在歌吹彩衣面前也那麼低著頭、目不邪視,心裡好笑,想尋點兒開心,便說:「阿醜,你也不抬頭看看,多風流美貌的秦小官哪!」夢姑只得通過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對戲臺看了一眼。 被贊為"風流美貌"的秦小官正側臉向名妓王美娘傾吐心曲。 夢姑不在意地低了頭,她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她後退幾步,轉身跟隨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身後傳來她的女主人帶笑的聲音:「這個阿醜,是我親自選來的,難得她是個啞巴,酒色財氣全不沾……」夢姑靜靜地亦步亦趨。前面那位使女換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張天真無瑕、非凡美麗的小臉就突然正對著了夢姑。一個顫抖從頭頂滾到腳趾尖,夢姑覺得心被鐵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縮成了一團。天哪,這不是她的女兒嗎?……但願這不是在作夢,但願這不是在發瘋……小格格全神貫注地盯著夢姑,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從密密的睫毛下簡直要望到夢姑心底。那雙黑白分明的、晶瑩動人的眼睛! 夢姑在給孩子餵奶的時候,曾經怎樣撫摸過、親吻過這雙眼睛啊!女兒,一雙比畫兒上金童玉女還要可愛的女兒,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夢姑心慌氣短,眼前發黑,一片又一片白濛濛的霧從眼前的黑暗中飄過去,她支持不住,馬上要暈過去了。可那小格格突然從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嬤嬤!西提烏倫比逼!」這一聲明明白白的韃子話,使夢姑渾身一激靈。她頓時清醒過來,眼前的白霧消散了。這是一位裹在綢緞金銀裡的格格,註定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的郡主,怎麼會是她那已經落入狼腹的女兒呢? 夢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撲到她懷中,摟住了她的脖子。這溫暖的、微妙的接觸,在她心裡喚醒了受過重創的母愛,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的熱流衝激著她冰涼的心,多少日子來她完全乾枯的眼睛,竟濕潤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來抱去了小妹妹,銀紅袍的格格趕上去搶奪,嘴裡不住地嚷著:「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愛的小奴恩!」兩人爭著摟她、抱她、親她,弄得她大聲叫嬤嬤。 兩個姐姐把小格格帶到花圃,吩咐侍女們采來許多玫瑰、月季,插了小格格滿頭滿身,又把五顏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頭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們四周就堆滿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紛紛,圍著三個女孩兒亂飛。小格格不肯離開夢姑,總是牽著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懷中,似乎這樣她才笑得更開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陽平西,天色漸晚,她竟躺在夢姑懷裡,把小小的可愛的頭緊貼在夢姑心房,安安穩穩地睡著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來接小格格了。夢姑伸手遞出孩子時,竟一陣心酸,手臂不自覺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睜開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轉臉到處尋找,一眼看到夢姑,立刻探出身子向她撲過去,大喊著:「嬤嬤!我要嬤嬤!我要嬤嬤!」夢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摟住夢姑再不撒手。所有軟的硬的辦法都使了,全都沒用,小格格放聲大哭,又喊又叫,身子亂踴亂動,鬧得眾人手足無措。安王福晉和簡王側福晉聞訊趕來,也沒法使小格格離開夢姑。一時間孩子哭,大人嚷,罵侍女,罵阿醜,罵不懂事的小格格,亂成一團,誰也聽不清別人說什麼,誰也拿這個兩歲的尊貴的小郡主沒辦法。 「亂嚷什麼!」威嚴的聲音不耐煩地一喝,亂糟糟的喧鬧立時平息,下人們都趕忙跪倒。這是下朝回府的安親王。福晉迎上去嘮叨了一遍,岳樂驚異地聳聳眉頭,親自走到夢姑跟前,疼愛地說:「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誰?」小格格不放開摟著夢姑脖子的雙手,轉過臉看到安親王,含著眼淚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啞的聲音委屈地喊道:「阿瑪……」 「跟阿瑪回屋裡去,該吃飯了。」 「我不!」抽抽噎噎的小格格更緊地摟住那簡王府女奴。 岳樂輕輕地、不為人覺地歎了口氣,說:「阿瑪給你帶了一對小白兔,不去看看嗎?來,阿瑪抱你!」小格格猶豫了:小白兔該多麼可愛呢?……讓又高又大的阿瑪抱著,一定很快活的……」來吧,冰月。」岳樂真的伸出兩隻手。這是兩隻從來沒有抱過孩子的、堅強有力的高貴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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