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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八


  小格格貼著阿醜的臉,嬌愛地說:「嬤嬤,我去看了小白兔就來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簡親王側福晉在一旁急得直嚷:「阿醜,快答應,快應啊!」阿醜只好點點頭。小格格這才放心地撲到安親王手中。可是這雙舞刀射箭的手,卻經不住一個兩歲娃娃的重量,差點兒把小格格摔了。阿醜驚慌地"啊"了一聲,連忙蹲身用雙手去接。這時岳樂才看到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這個女奴的面容:高顴骨、深眼窩,瘦削的雙頰,尖得象釘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醜。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醜……

  岳樂對簡親王側福晉說:「弟妹,這小丫頭把你打攪得夠了,真對不起。我要趕快帶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請不要見怪。」簡親王側福晉連連笑道:「王兄別客氣,自家親戚,說什麼見怪不見怪的?你快請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晉那拉氏送走親友後回到她那精巧華美的寢宮,只見岳樂已脫去朝服,只穿一件灑金月白紬衫,手裡端著一盞茶,在屋裡走來走去,臉上一團煩躁。遠遠地,能聽到小格格還在哭鬧,大概已抱到後院去了。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聽聽,這小丫頭還在哭。這也算是前世的緣分?」岳樂看她一眼,皺皺眉,沒有答茬兒。

  「剛才簡王側福晉答應把阿醜給我了。她還說阿醜的好處就是醜,分不去男人的心。你瞧她說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禮物才是……送她一片綢子,可好?」岳樂又看她一眼,還是不說話。

  那拉氏急了。她是繼室,按年齡她可以當岳樂的女兒。到了這種時候,她可就瞪眼了:「你怎麼不說話?你……」

  「行了!別嚷了!」岳樂立刻接口說:「白費心機!跟你說,半個月內,這孩子要送到宮裡去。」

  「啊?你瘋了?」那拉氏大驚失色。

  「你胡說什麼!」岳樂面色很難看,叱責著福晉:「這是皇上的親口諭旨。皇貴妃喪子以後,想收養幾位小郡主在身邊,也好沖淡哀思,有所寄託。」那拉氏一下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託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兒寄託呢?」岳樂歎口氣說:「你怎麼糊塗了呢?這是皇上的恩典呀,別人家想還想不到呢!再說,又不是你親生女兒……」

  「不是親生是親養!這小東西多招人愛,你還不知道?我實在舍她不得……怎麼單要咱家的格格?」

  「簡親王家兩個,順承郡王家一個,咱家一個。皇貴妃撫養,將來得公主封號,食公主俸祿,這還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說冰月進了宮,你也好時常進宮去給皇太后、皇貴妃請安,那可是我們滿洲的非凡女子,好好學學她們的見識和胸襟吧!」聽了這話,那拉氏的激動略略平息了。實在也難怪她。她是在初產子殤的悲痛空虛的情況下,得到這個玉女兒似的小格格的,疼愛之情一點不亞于親生。丈夫幾句話點明了關節緊要處,她只能接受這無可更改的決定。她看了看丈夫心事重重、雙眉緊蹙的面容,歎口氣,反過來安慰地說:「你也不要這樣憂煩了吧。著人給你上些點心好不好?」說著,遞給他一把扇子:「大生日的,皇上召你進宮,就為的這件事?」岳樂不看福晉,也不回答,無緣無故地把摺扇撒開,合上,撒開,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搧了兩下,說:「我到書房去坐一會兒,誰也不要來打攪我!」隨後他背著雙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開了。

  和岳樂擔心的那件大事相比,送冰月進宮算得了什麼?

  皇上是又犯小孩脾氣了?皇上是一時心血來潮?不象。他似乎已經深思熟慮,把岳樂當作第一個能接受他想法的人,緊急宣召進宮相商的。

  天色暗下來,西方收盡了最後一縷暮霞,如海一般深邃無際的天空中,星光點點,爭先恐後地閃現出來。岳樂盯住了最亮的一顆,那是一顆光芒中帶點藍色的大星,正從高高的天際向大地張望,令人心裡微微顫抖。這不就是岳樂今天感受到的皇上的那雙眼睛嗎?皇上在闡述他的"新政"時,眼裡不也閃射著這樣令人心悸的光芒嗎?

  皇上推開案頭那一函函、一卷卷《資治通鑒》、《明實錄》、《文獻通考》、《明會典》,非常振奮地說:「王兄,朕決意准酌古今,除舊更新,全力整飭制度!重要的一著,是把內三院擴為內閣,設殿閣大學士,並另設翰林院和掌院學士官,與六部同品級。最要緊的,」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發亮,語氣堅決地說道:「是要除去議政會議名色,內閣六部直接受命於朕!」

  「這……這不是完全仿照明……明制了嗎?」

  岳樂口吃得厲害,頓覺心慌意亂,呼吸急促。

  「如果明制有效,為什麼不能仿照?」皇上毫不在意,繼續神采奕奕地說:「議政王貝勒大臣,年邁功高,但見識短淺,治國為政,常常不合時宜。可使他們高位厚祿、養尊處優,但從政者必須有學識有遠見。不然,治國平天下談何容易……」

  皇上還滔滔不絕地說了他的許多設想:考查官吏,禁絕貪污,獎勵開荒,收羅人才,收集散落民間的書籍,恩養故明宗室,賜予明末殉難諸臣諡號和祭祀,以至設日講官,天天侍皇上研讀書、經、史,等等。可是岳樂已不能靜心聽進去了。撤議政制度、改內三院為內閣,這兩件大事太驚人,壓倒了一切!可以想像,一旦公佈,定是朝野的一次大地震,滿臣和王公貴族不但會暴跳如雷,還會……真不敢設想那後果……」

  年輕的皇帝啊!正月裡喪太子,人人都說是上天對他違祖制近漢俗的懲罰,難道他竟毫不警覺?這才五月,喪子的哀痛還沒有過去,卻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竟想撤掉議政這古老的祖宗定下來的大法!這怎麼得了……在滿洲貴族中,岳樂常被人譏為"新派",今天他不是還在對濟度侃侃而談,鼓吹什麼"參酌古今、定立制度"嗎?不料皇上比他走得更遠,竟要向議政制度開刀了!這,連岳樂都難以接受,何況別人?

  這時候,岳樂才明白了皇貴妃收養四個格格的用意。這是向親貴們示恩表寵。濟度將是最堅決的反對派,於是對他的恩寵最高,收養兩個。她真是皇上的賢內助啊!

  替皇上想想,岳樂可以理解這一切。年輕有為的天子,想要一整山河,偏偏議政王大臣掣肘分權,屢屢阻撓皇上的施政,以他那樣一個性格極強的人,哪裡能忍受得了?可是替議政王大臣、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想一想,手中大權突然被剝奪,哪怕是去過養尊處優的悠閒日子,能心氣平順嗎?……書房裡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安親王岳樂在焦灼不安之中度過了他的生日之夜。



  「嘭"!濟度那鐵缽大的拳頭猛砸在烏木茶几上,碗托、茶碗、碗蓋跳起來好高,又跌下去摔得粉碎,淺棕色的奶茶濺得到處都是,也濺了濟度一身。可是,他毫無所感,瞪著虎目,額頭和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聲吼道:「什麼?撤議政?見鬼!」他雙手一背,大步在中廳很快地走來走去,分明是一隻關在鐵籠裡的焦躁的猛虎!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黧黑的臉漲成豬肝色。他驟然停步,憤怒地又添了一句:「敢動祖宗的大法?……皇上這是喝了蠻子的迷魂湯啦!」鼇拜站在左側,象他一貫表現的那樣,滿臉嚴毅剛正,不露聲色,也不輕易說話。站在右側的蘇克薩哈卻是從容和藹,嘴角掛笑,永遠給人以親切的印象。他微笑著勸道:「王爺,你不要發火。皇上也只是有這麼個念頭,隨意說了兩句,並沒有立即就辦的意思……」

  「不!」濟度大巴掌一伸,粗聲說:「皇上我可知道,一旦定了主意,八旗馬也拉不回來……撤議政、改內閣,這不明明是扔掉祖制,改習漢俗明制嗎?你倆也是議政大臣,撤了議政,把我們這些人都擱到哪裡去?」蘇克薩哈想一想,說:「聽皇上的意思,王爺們勞苦功高,用尊位厚祿奉養,世代相承;大臣可以入閣為大學士,仍不失當朝一品之位……」

  「漢俗!漢俗!漢俗!」濟度連吼三聲,一聲比一聲憤怒,震得堂上的屋簷似乎都在輕輕顫抖:「我們滿洲八旗,英雄蓋世,蠻子本是我們腳下賤奴,如今……罷!不等他撤議政,我明日便上朝辭去議政!誰受這醃臢氣!」蘇克薩哈輕輕一笑,小聲說:「王爺,要是辭議政的人多了,皇上興許倒不撤議政了……」

  「什麼?你說什麼?」濟度一愣,連忙問。

  「我想,如今天下未平,哪能沒有百戰百勝的八旗呢?」濟度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蘇克薩哈,你真是咱滿洲的智囊……唉,沒想到皇上耽於漢俗,連兄弟至戚之情都不顧了!」鼇拜半天不作聲,這時才緩緩地、莊重地說:「王爺,這也難怪皇上。若不是當年多爾袞專擅,幾乎危及帝位,皇上怎會有如此戒心呢?要說親情,皇上還是很厚重的。皇上不日就要選幾位郡主進宮撫養,加公主銜食公主俸祿。皇上親口對我說,王爺父子對國家功勞最大,要選王爺名下兩位格格進宮呢!」哦?」濟度的氣果然消了一些,沉默片刻,決然道:「我知道了,你們走吧,我自有我的辦法!」臨走,蘇克薩哈又囑咐幾句:「王爺,辭議政不是小事。

  萬一皇上犯了脾氣,真的准了你的辭本,反倒騎虎難下。但只微微放風,使皇上耳有所聞,也就足夠了。」濟度半笑不笑地說:「怪不得人們說你善辨氣色、善觀風向呢,果然果然。」蘇克薩哈的臉略微紅了紅,哈哈一笑,鼇拜沉著臉瞥他一眼。濟度這樣的直腸子,一向瞧不起蘇克薩哈。可是在眼下情勢中,他又不能不佩服他審時度勢的能力,幾句不酸不涼、又酸又涼的話,正表達了濟度的複雜心理。

  送走兩位內大臣兼議政大臣,濟度悶悶不樂地走回後殿,一片笑語聲從福晉的住處傳來。

  「姐姐,他們家那八寶鴨也不知怎麼做的,實在好吃!」這是一位側福晉的聲音,顯然是在對福晉說話。

  「不只八寶鴨,那燒鴨也很好。難得燒那麼爛,我這不中用的牙也吃得動、吃得香。」這是福晉帶笑的聲音。

  另一位側福晉興致勃勃地悅:「我問過了,那叫南味燒鴨,還有酒燜肉,還有叫什麼、什麼東坡肉的,從來沒見過!是人家打江南找來的廚子燒的……姐姐,咱們家不好也買幾個蠻子廚師嗎?烤羊肉哇,白煮肉哇,真吃夠了!」是啊,安王府的宴席實在不同一般,連濟度也吃了個嘴光肚脹,嘖嘖稱讚,女眷們歎賞,他不也有同感?

  「不只吃的呢,瞧瞧人家用的那扇子,嘖嘖,怎麼就那麼好看?那團團絹扇,香噴噴的檀香扇,哎喲喲,只要這麼斜斜地往下巴頦一遮,墜著玉珮的纓子這麼一晃悠,再這麼抿嘴一笑……」側福晉必定正在擺姿勢作表情,引得女人們一陣笑聲,」別笑哇,我學不好。可就這麼一下子,再醜的女人也能把男人迷住,對不對?」女人們嘻嘻哈哈地一陣亂笑。」額娘,額娘!」笑聲中三格格盡力壓過眾人的聲音:「人家的袍子都跟咱家的不一樣!

  又薄又軟,說是沒繡花兒,可上面閃著一朵一朵的亮花兒,一走路,風再一吹,飄飄的可好看呢!可咱家這衣裳,繡這麼厚,硬板得象鐵皮……」

  「格格,跟你阿瑪說說好話,」第一位側福晉鼓動著:「人家的衣料都是從杭州、蘇州特地買來的。只要你阿瑪點頭,咱們府差個人去江南,還不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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