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上頁 下頁
九六


  「哦,此人在梨園,可算是佼佼者,不賣色相,沒有媚容俗態,性情舉止有翩翩文士風,所謂陽春白雪是也!」濟度笑道:「王兄愛和那些文士們來往,所以連這麼個唱戲的也看重。文士文士,文弱之士,有多大用處?打天下打天下,總歸要靠打!要靠騎射,要來武的!」岳樂也笑了:「賢弟難道沒有聽說?從來成就大業的,武功文治,缺一不可。馬上得天下,還能馬上治天下嗎?」濟度說:「馬上得天下,為什麼不能馬上治天下?當年太祖太宗皇帝,不就是馬上治天下嗎?「岳樂並不直接回答他,繞過了祖宗的武力攻戰,另開議題:「歷數前朝,凡享國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我大清開國不久,要治理中華偌大疆土,滿蒙漢萬千百姓,為長治久安計,正需參酌古今,定下制度。」濟度鄙夷地聳聳鼻子:「明朝就有制度,還不是一樣亡於李自成一幫流寇,讓位於我大清?」

  「不,事情不那麼簡單。皇上在內院閱讀史書,曾親諭道:『明太祖立法周詳,可垂永久。'足見明初所定制度原無不善,但日後逐漸廢弛,國祚也就衰弱下來。到了萬曆末年,明朝大局實已敗壞,所以還能延續數十年而後亡,制度之力也!我們不可不認真參詳啊……」濟度臉上已露出不耐煩,強笑著說:「王兄,掉書袋子,我掉你不過,也沒這份精神。咱們愛新覺羅氏是天女後代,天生的貴族、英雄!有上天佑護,既能得天下,就能治天下!用不著去跟下賤的蠻子們學什麼制度……」

  岳樂耐心地帶著勸解的口吻說:「賢弟武功超群,確是祖宗的好子孫。我們愛新覺羅也確是天女之後,天潢貴胄。不過,滿洲一族的淵源呢?賢弟你還不知道吧?我近日查了許多史書,滿洲來自建州女真,上溯五百餘年,正是女真建立大金的時候,享國一百多年,與北宋、南宋共始終;更向上推,唐代的渤海國,也是女真所興,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為海東盛國,享國近二百年。如今大清又承大金,千年之間,三為大國,愈來愈大,終於據有天下,我滿洲族之強固可想而知!但是,堯舜禹三代以前呢?誰是女真族的祖先?仔細推究,未必不是黃帝的一支……」一刹那,濟度雙眉倒豎,鬍鬚乍起,虎目圓睜,就要發作:好你個岳樂,竟然把愛新覺羅氏和下賤的蠻子聯上了祖宗!他轉而一想,現在是給岳樂拜夀,無論如何撒不得火。他雖然憋得一臉紫紅,只是憤然說出幾個不連貫的字:「你,你,竟敢……」

  「賢弟,你這是怎麼啦?」岳樂看著濟度的樣子,不知是真的奇怪,還是裝的驚訝,正要招呼從人,卻見門官引了一位宮中太監趕到面前跪稟:「王爺,皇上召王爺即刻進宮!」岳樂和濟度都吃了一驚,但又不能問。岳樂匆匆地向濟度說:「賢弟,不能相陪了。改日到府上請罪。」

  「什麼話!皇上召你,不要誤了,快些走吧。我也告辭了 。」濟度和岳樂彼此一請,岳樂便慌忙去準備進宮了。

  梨花院裡的客人們,因為有蘊端、瑪爾渾兄弟相陪,情緒仍然十分熱烈:兩廊的女眷們多日不見,正好趁此時機說說話兒,交換各自知道的趣聞,談興正濃。濟度讓侍從告訴福晉要早些回府後,自己便率了部分從人離府而去。蘊端兄弟恭敬地送他到大門外,他卻一直悶悶不樂,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皇上這麼急地召岳樂進宮做什麼?……梨花院西南角一間三楹屋,是供伶人休息化妝的地方。坐在窗口的同春,正好看見簡親王緩緩離去的背影,立刻聯想到他在前門壓死無賴的雄姿,回頭問陪同小太監:「那位王爺不是簡親王嗎?怎麼不再看幾出?」小太監湊過來看了一眼說:「真是簡王爺……咱這兒淨演文戲,簡王爺不愛瞧!」

  「簡王府也常叫戲班子嗎?」

  「叫的少。簡王府自家有王府大班,他專愛瞧《西遊記》、《十床笏》這路熱鬧戲。」

  「哦……」同春沉吟片刻,又問:「小內官,象你這樣的,是皇上賜給王爺的呢,還是王府自家買的?」

  「都有。王府自家買來的多。」

  「不是還有宗人府、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嗎?」

  「那就海啦……可當太監的沒有。他們多半到莊子裡去幹活,女的才留府裡,洗衣局、廚下、茶上都要人。」同春心裡怦怦直跳,儘量隨便地問:「今年府裡又進人啦?」小太監想了想:「沒有。去年中秋節剛進過。哎,你快吃點心哪,這是我們福晉賞的,誰不知道我們安王府點心是京師頭一份……你不是還有戲嗎?等著吧,准還有好些賞銀呢!福晉格格們有的是私房錢,又最愛瞧戲……」同春十分失望,卻不能不笑容滿面地與小太監周旋。

  永平逆案中女子全都入了官,發給功臣家為奴。同春既要有可能進入功臣之家,設法打聽夢姑的下落,又要找到謀生門路,解決衣食問題,兩全之策只有一條,那就是重入梨園,再施粉黛。同春毫不猶豫地搭上了京師有名的戲班。凡是應王府貴宅的戲差,他總是格外出力、也格外上心。可是幾個月過去了,夢姑一點兒蹤影都沒有打聽到。今天又落空了。他真不想再往下唱了。同春動手拆包頭、脫戲衫、換彩鞋。

  屋子另一角的班主瞧見了,大聲說:「雲官,你怎麼啦?下面還有你的《占花魁》呢!」

  同春道:「我頭暈,直犯噁心,渾身不舒坦。下面的戲免了我吧,找別人頂兩出好不好?」

  「哎喲,你這是要我的命啊?」班主急了,連連打躬作揖:「好雲官嘞!人家要看的就是你這秦小官哪!怎麼敢回戲呢?

  王爺要是發了火,咱們也別想囫圇著出府門了……興許是這屋裡太悶,散散就好,散散就好!」屋裡真是又熱又悶,可是唱戲的伶人敢隨便出去"散散"?連那麼喜愛雲官的小太監也不敢作主。片片梨花院總管是個戲迷,一聽雲官不唱《占花魁》,當然不答應。總管一通融,小太監才敢領了雲官到旁邊小園子裡散步透氣,說好不許走遠。

  小園子裡一派濃綠,高樹矮叢擋住了陽光,空氣蔭涼又寧靜,更襯得遠遠近近的石榴花象一團團鮮紅的火焰。同春深深地呼吸著甜美清純的空氣,舒展著身體,隨著小太監在山石水流間漫步,覺得精神爽快,連小太監跟他說話,他都半聽半應的。

  小太監的一句話,猛地鑽進他耳中:「……你演好了,各王府的福晉、格格都會有重賞,光這賞錢就夠你幾年花銷……」各王府?這個"各"字太重要了,竟使同春心裡"咯噔"一跳。如果他今天能給各王府的王爺、福晉留下深刻印象,就為今後進各王府的戲臺開了路,這不是明擺著的嗎?對!

  得演,一定得演,要拿出本事,演得台下這些人神魂顛倒!

  同春一個急轉身,堅決地說:「回去吧!下頭還有我的戲。」

  「你頭不暈了?」小太監好心地瞅著他。

  「溜達了一陣,好啦!」同春一笑,順著石子鋪花路,在假山中繞來繞去地走回梨花院。小太監追在後面,疑惑地咕囔著:「這是怎麼走的?繞不出去了?……」一道長廊突然橫在眼前,兩頭蜿蜒著深入到花木深處,看不清方向。綠琉璃瓦,紅柱紅欄杆,簷下彩繪花鳥山水,十分華麗。隔著長廊的另一邊,修竹掩映方亭,石橋跨過流水,花叢裡萬紫千紅,各色月季爭奇鬥豔,玫瑰花香濃郁醉人,一陣陣撲向同春。同春很是驚奇,剛剛放慢腳步,小太監躥上來一把拉住他,臉色都變了:「走錯了!快回頭!」同春見他急得頭冒冷汗,嘴唇發抖,忙問:「怎麼啦?……」

  一語未了,長廊那邊,翠竹搖動,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小太監一語不發,拽著同春掉頭就跑,那手還在不住地哆嗦,直跑出那個繞得人頭昏腦脹的太湖石山群,梨花院就在眼前了,小太監才撒開手,抹去頭上的汗,摸著胸脯說:「你可嚇死我啦……那道廊子是府中的禁線,那邊是府中女眷遊玩的花園,男豈不經召喚,或是外人闖過廊子,就別想要命啦……」同春吐吐舌頭,靜靜心,進了梨花院。

  從竹林小徑中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侍女,細瘦的身上,淡黃衫,白綾裙,外面罩件竹布長背心,腰裡束條深藍色汗巾。

  她低頭出了竹林,便靜靜站在路邊垂手侍立,等候後面的主人。她是簡親王側福晉的女僕,是馬蘭村被籍沒入官的喬夢姑,也是剛剛被拽走的同春極力想尋找的人。

  不論她的心已怎樣麻木,事變突發的那天以及此後的所有經歷,她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老道師徒在正房裡關門密談;東西廂房的女人們嘻嘻笑著擲錢卜卦,看誰先得子;夢姑如常地呆坐著,腦子裡空空的一無所有。忽然大門被急慌慌地敲開,母親和容姑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容姑說,費耀色偷偷給她報信,說是他爺爺蘇爾登跟王用修已經帶了巡捕來抓老道師徒和喬柏年了,叫他們全家快跑!

  老道一聽,立命褚衣僕把守大門,他領著小道士開了後門一溜煙地逃了。人們又哭又喊,追著老道師徒跑上山去。可是他們剛爬上山頭,就發現無數滿兵已把整座山包圍起來。老道當機立斷,命眾人分頭逃跑,到一百裡外落草青龍山的李秋霜處會合。後來的事情就很混亂了,夢姑和母親、妹妹失散,卻被小道士緊緊揪住不放。這位朱三太子把夢姑和另一名袁道姑的徒弟一同塞進山洞,自己也躲了進來,用匕首嚇唬兩個女人不許出聲。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