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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你來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們各處玩玩兒的嗎?」太后見董鄂妃不待人請,徑直來到亭中,心裡高興,卻故意板著臉問。

  董鄂妃全不把太后的臉色當回事,笑吟吟地帶點兒頑皮勁兒走近來說:「我們都走了,娘跟前沒人在。我想想心裡不忍得,回來侍候著,看看娘有沒有使我的地方。」太后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連靜妃這個壞脾氣也服你。」

  「剛才靜妃姐姐和恪妃姐姐來過了?」

  「論年歲,她們倒算得姐姐了 。」太后笑得很舒心,「你到永壽宮侍候靜妃,沒聽你說起過呀!」

  「份內的事,還用打擾娘的清靜嗎?「董鄂妃微微歪頭,有點撒嬌的味道。她很快收斂了嬌態,微微蹙眉道:「靜妃姐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親侄女,皇上的親表姐……」莊太后輕輕歎了口氣。

  董鄂妃親熱地湊到太后耳邊,悄悄地說:「娘,我向皇上勸奏過幾次,他,有點鬆口了!」

  「啊?」太后微微一愣:「你勸他什麼?」皇貴妃聲音更低了:「要不升貴妃,最少也該封她一宮主位。娘說好嗎?」

  「你!」太后看著烏雲珠動人的、流光四射的眼睛,心裡又驚異又感慨:這個有心胸的孩子,活脫脫就是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拉過烏雲珠柔軟細嫩的小手,歎道,「真難為你了,好孩子!想得這麼周全。有你在我那兒子身邊,我死也瞑目了……」

  「娘,快別說這樣的話!要死,我替娘死去!我准死在娘前頭!」董鄂妃笑嘻嘻地說。

  「別胡說!這叫什麼話……說真的,四阿哥去了,我這心裡頭……就象割去了一塊!我看我那兒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勸慰我,就是勸慰皇帝,照看膳食寢處,忙得不可開交。我怕你因為沒了四阿哥會過於悲痛,要大病一場,誰知你象沒事兒一樣,你就真的不想四阿哥?……」一道強烈的光焰從烏雲珠眼中閃過,以致使她美麗的面容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勉強笑道:「娘,人非草木,兒也不是鐵石心腸。娘和皇上,都是一身系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貴的人,兒縱然不肖,不能幫著分憂,也絕不能使太后和皇上為兒分心。四阿哥產下後,我常常怕他夭折,使太后、皇上憂傷。他長得越招人愛,太后和皇上越喜歡他,兒心裡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后自重,沒有因悲痛而傷聖體;也幸而皇上自重,沒有因哀傷而妨政事,兒實覺自慰,豈敢為此一塊肉而勞太后和皇上長久掛懷呢?唯願母后不再傷悼,保重聖體要緊。」太后聽了這番話,非常感慨,不由得搖頭道:「四阿哥原要立太子的啊!皇兒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滿三周歲時行立儲之禮。誰想……唉!」

  「娘還是不要再想他了!兒早就想明白了。難道非得自己生的兒子為天子才歡喜嗎?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愛新覺羅的後代,立賢立長,不都一樣嗎?」

  「啊!難得你深明大義,不顧私戚,以禮自持!皇兒對我說,我還不盡相信哩……你可真象我的女兒!」太后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烏雲珠說笑了:「娘,你忘了?你早就收下我做女兒了嘛!

  「這是前世的緣分,讓你投生到了我的身邊。」太后表面是在開玩笑,其實在借機發揮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說:「你到鮮碧樓去張羅張羅午膳吧。蘇麻喇姑領阿哥們玩去了,沒人去照料,還真不放心。」董鄂妃稍覺意外,不知太后為什麼要打發她走開。等她走上鏡影齋的漢白玉臺階,在透空花牆外的引溪亭站了一會兒歇起時,她明白了。她看到皇后、淑惠妃、康妃和謹貴人相隨著走向五龍亭。想必太后早看見她們了,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場,便讓她回避了。

  她不怕處於那種場面,她有對付的辦法,那就是四個字:以柔克剛。但那畢竟很費心力、很累人,避開了也好。不過,今天避開了,還有明天,還有後天,什麼時候才能相安呢?……敵視的目光是少些了,端妃、恭妃本來就是騎牆的;恪妃一向跟她不錯;靜妃也倒向了她,她的日子或許越來越好過呢!

  「三阿哥,不要看書啦!你病剛好,皇阿奶要你出來散心,怎麼不肯聽話呢?……」蘇麻喇姑在花牆那邊嘮嘮叨叨,董鄂妃轉過牆去一看,蘇麻喇姑高高舉著一卷書,三阿哥伸著手一跳一跳地夠,口裡不住地嚷:「給我!給我!」蘇麻喇姑一眼看到烏雲珠,連忙笑著說:「給皇貴妃請安啦!」說著就要下拜行禮,烏雲珠趕忙攔住,笑道:「蘇麻喇姑,你是太后身邊的人,我們做晚輩的,可當不起你這一拜啊!再說,你還用跟我這麼客氣?」蘇麻喇姑笑道:「那不顯得我太不懂事了嗎?三阿哥,快見你皇額娘!」三阿哥自來喜歡這位溫柔美麗的皇額娘,立刻單腿跪倒,高聲喊道:「皇額娘吉祥!」烏雲珠笑著把他一把摟過來,說:「你病了這麼些日子,讓額娘好好瞧瞧你!」孩子變得清瘦了,圓臉成了尖臉,眼窩略向下陷,面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最觸目的,是在鼻子、前額和面頰上,添了十幾顆麻子。幸虧沒落下一臉大黑麻子,不然這一張清秀的臉就會完全給破壞了。但大病初愈後的蒼白,掩不住孩子旺盛的生機,看他那烏溜溜的靈活的眼睛,開始泛紅的薔薇色的嘴唇,都顯示了一股活潑潑的春天般的氣息。他笑眯眯地說:「皇額娘,我全好了,可皇阿奶還不讓我上學,還老讓蘇麻喇姑管著我!我告訴你,」他伏在烏雲珠耳邊說悄悄話:「她才管不住我呢!我會偷偷看書的!」烏雲珠也在他耳邊悄悄說:「你看的什麼書呀?」悄悄話在繼續:「師傅要我背的《千家詩》。你幫我從蘇麻喇姑手裡要過來好嗎?」

  「她不會給我的。我另送你一本好嗎?」

  「好!我明天去拿。」

  「好!「蘇麻喇姑見他倆一遞一地咬耳朵,笑得合不攏嘴,說:「三阿哥,別纏著皇額娘啦!咱們上五龍亭看皇阿奶,討一隻船去池上逛逛不好嗎?」

  「好,好!我去坐船!「三阿哥跳蹦著歡聲喊叫,忽然停下來對烏雲珠說:「皇額娘,叫小四弟跟我一起去坐船吧!我好久沒見他了,真想他呀!」烏雲珠象被人打了一棍子,搖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住,臉色刹那間變得雪白。

  蘇麻喇姑慌忙阻止:「三阿哥,不許胡說!」

  「我沒胡說呀?你們說我生病,不讓我去看小四弟,可是我現在病好了呀!」烏雲珠拚命抑制住渾身的顫抖,喉頭哽咽,呼吸困難。

  蘇麻喇姑拉了三阿哥就走:「快些!船要開了!」三阿哥邊走邊回頭,說,「皇額娘,叫小四弟來吧!我教他念詩!將來他長大了,我教他射箭……」孩子的聲音消失了,周圍沒有人了。烏雲珠猛一轉身跑進那一片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山景中。啊,這一棵西府海棠,竟開得這樣紅,這樣豔麗,這樣繁茂絢爛!烏雲珠一頭沖到樹下,跌跪在花叢中,雙手蒙面,失聲慟哭!海棠花在風中瑟瑟顫抖,落下來的是花瓣?是淚水?是血滴?……母親失去兒子,原是人世間最難忍受的痛苦,而烏雲珠的痛苦比這更深、更重,又有誰知道呢?

  四阿哥死訊傳來,她把自己捂在嚴密的錦被裡痛哭。她心疼得活不下去了。兒子死了,她覺得五臟六腑都在大出血,她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沒有了意義。後來,她想到了福臨,才找到重新站起來的氣力。為了他,為了他的大業,她得活!不管怎麼難,她不能離開福臨!為此,她得在自己全身披上堅厚的甲,既不讓內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讓外來的同情和哀傷透進來。她得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太后和皇上;她得以絕無戚容的表情去對付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她得表現出對兒子絕不縈念,才能最有效地幫助福臨、保護自己。為了她所深愛的福臨,她得付出多少代價,忍受多少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啊!

  今天,她看見三阿哥,本來就容易觸發對親子的懷念,不想這孩子又在她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要見他的小四弟!那難忍的片刻,她極力忍住了,但這已超過了她的意志的限度,隨後,鬱積了這麼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樣爆發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得渾身發抖,聲斷氣噎:「我的可憐的孩子啊……」

  是不忍聽,還是不忍看?又一陣風過,滿樹搖顫,撲簌簌,片片落英撒了烏雲珠一頭一身……若不是此時出現的一件怪事打斷了她,她一定會哭昏過去:太湖石後面,仿佛回應,也有嗚嗚咽咽的哭聲!

  烏雲珠猛地從悲痛中驚醒,記起了自己的身分和處境。她迅速地擦乾眼淚,整整鬢髮和衣袍,莊重地走過去,平靜地問了一聲:「誰在那兒哭?」太湖石後面轉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正是今年二月裡才分到她身邊的小丫頭,偏巧跟她原來的貼身女侍蓉妞兒同名,只少那個草字頭。她喜歡這個容妞兒天真、純潔、聰明、機靈,常常帶她在身邊。她為什麼哭?

  容妞兒跪下了,擦著眼淚叩頭請罪:「求娘娘別生氣。我見娘娘哭得那麼傷心,奴才心裡也難受……奴才知道主子你哭是想兒子,奴才哭是想媽……」說著,那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來。

  皇貴妃沉默了好半天,終於說:「別哭了,容妞兒。只要你聽話,主子不會虧待你。今兒個主子在這兒哭,對誰也不要說。聽明白了嗎?」

  「聽明白了……可是,娘娘,想兒子掉眼淚,跟想媽掉眼淚似的,誰都一樣啊,你怎麼就不能呢?「烏雲珠眼圈一紅,忍了又忍,歎了口氣,說:「宮裡頭的事兒,你不懂。別問了。走吧!」蘇麻喇姑領著三阿哥到五龍亭時,皇后和淑惠妃已不在那裡,康妃和謹貴人正陪著皇太后說話。

  「皇阿奶!」三阿哥歡快地喊著,跑到跟前摟住太后的脖子:「好多好多花全都開啦!」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放開太后,正正經經地向她跪下,說:「三阿哥給皇阿奶請安!」太后笑道:「好,好!病一場,長三分見識,懂事啦……還不見過你額娘!」三阿哥轉向康妃,嘴裡喊著"額娘",恭恭敬敬跪了一安。

  康妃忙把兒子扶起,看看他的氣色,說;"見好多了。」太后對康妃說:「過兩天就是三阿哥的生日,項上金鎖該換了。新鎖我已經給他備下,舊鎖你明兒就送坤甯宮去吧。」這是滿洲的制度:凡祭神處必須和正寢同在一處,所以宮裡祭天跳神處設在坤甯宮西間。這又是皇家的規矩:幼年皇子皇女項上金鎖必須每年更換,舊鎖必須放進坤甯宮西間壁上懸掛的子孫袋裡,以謝神天保佑。

  康妃應了一聲,回頭去看三阿哥的項鎖,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站在他對面的謹貴人,仿佛在竭力回想什麼。謹貴人在他的注視下局促不安,但在強自鎮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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