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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好,去吧。款待那位主事。」濟度一擺手,總管退下。他轉向諸王笑道:「賢侄們回府,也要有人口進項了。謀逆案多半牽連廣,入官人口最多。」富綬笑道:「可惜是北人,若是南方叛案,還能得著幾個美女哩!」眾人哈哈大笑,常阿岱噴著酒氣,問富綬道:「老弟,你家下口子不少啦,還貪心不足哇?……近日背主逃走的還多嗎?」富綬皺皺眉頭:「不見少。」常阿岱轉向傑書:「你家呢?「傑書文靜地說:「皇上都說了話,咱也不得不松寬些。說來也怪,松寬些,給他們吃飽穿暖了,他們倒也不生事了。」常阿岱大手一揮:「鬼!咱才不信哩!這些東西都是賤骨頭!你略松寬,他就要蹬鼻子上臉啦!給他們吃飽穿暖,得多大花銷?……老弟,學學我吧,我有好辦法對付這些傢伙!」勒爾錦忙問:「叔王家有什麼好辦法?」常阿岱哈哈一笑:「別的不說,只教你一件:每晚上給他們一人睡一條凳,用結實麻繩把他們綁在凳上,綁得緊緊的,看他往哪兒逃!天亮了解開,叫他們幹活去!」濟度搖搖頭,皺眉對常阿岱說:「賢侄,皇上已經諭令恩養奴婢了,你怎麼還這樣粗魯呢?天天如此,未免過分了!對奴婢之輩,象馴馬一樣,要緊的是去掉野性,一次就足夠了。

  我立入門家訓,就是這意思。奴婢進門,先給一頓鞭打,必須打出威風,叫他夢裡想起來都發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直打到他無聲無息,鞭子抽在身上劈啪響,象打著石頭木頭一樣,才算打消了野性,這奴婢也才可用。但只能打這一回,以後不是重罪不能輕易動鞭子,懂不懂?」

  「不懂!」仗著酒氣,常阿岱憤憤地說:「想咱們祖上,憑著騎射武功才得來城池、牧嘗牛馬、奴婢,這是老天爺給的!得了天下反倒這麼多事,這也不准、那也不許,天下不是我們滿洲人打的嗎?皇上倒聽信那幫南蠻子的鬼話……」

  「可不是!」富綬面色也陰沉了:「放著自家兄弟子侄不親近,倒把那些蠻子文士一個個提升起來……皇上離祖法祖制越來越遠,離漢人漢俗越走越近了!」猛峨緊張地小聲說:「聽說皇上把鼇拜和蘇克薩哈訓斥了一頓,怪他們科場案株連太寬哩!」

  「哼!還有那位皇貴妃!」勒爾錦醉醺醺的,說話少了顧忌:「明明就是半個蠻子,皇上偏寵著她!要是皇四子真的正位太子,這天下……嘿!」傑書也憂心忡忡地說:「看樣子皇上又想廢皇后,這真叫人,唉……」濟度擺擺手:「唉,你們不要亂說亂講,皇上自有他的難處……」可是這些人喝了許多酒,都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酒後牢騷,原本難免,何況他們還沒有沾染多少漢人士大夫那一套虛偽的舌辯術。好在濟度比較清醒,及時撤了酒,把大家帶回府中,讓進客廳奉茶去了。

  這些滿面通紅的王爺們剛坐定,簡親王福晉從後殿嚷著,驚慌失措地直沖進來。諸王爺都是晚輩,連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福晉的表情和行動實在有些失度,她揮著手,拍打著大腿,喊叫起來:「哎呀,可了不得啦!皇四子他、他夭折了!「眾人吃了一驚,濟度忙說:「你說的什麼話?別犯胡塗!」

  「哎呀呀,剛才宮裡的李總管來說的!皇三子死裡逃生,痘出透了。皇四子沒福,今兒早上就……」

  「別喊叫啦!」濟度生氣地吼一聲,福晉不吭氣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這消息震驚了。勒爾錦有心露出喜色,一看連常阿岱都緊繃著臉,他也連忙收斂了。

  好半天好半天,濟度才雙手合掌,虔誠地仰頭望天,小聲地說:「懲罰啊!真是上天的懲罰啊……上天示警了,就看皇上改不改啦……」四陣陣春風掠過太液池水,皺起層層魚鱗似的波紋,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白塔和玉帶似的金鼇玉蝀橋都輕輕地顫抖了。

  遙望東南,西苑的黛色接連著雄偉的紫禁城,氣勢逶迤連貫,與秀美的景山交相輝映;近看瓊華島,亭閣樓榭依著山勢分佈,高低錯落有致,掩映于蒼松翠柏之中,山麓沿岸一排雙層六十間臨水遊廊,象一條美麗的花邊彩帶,裝點得瓊島有如仙境;眼前是映著藍天的透碧澄清的水,點綴著新綠的長長柳絲,不住地點著波面,點出一個個一閃即逝的小圓圈。

  從五龍亭放眼遠望,真叫人心曠神怡!莊太后的御座設在正中的龍澤亭中,她卻沒有坐,正倚著亭邊白石欄杆,觀賞水中來回遊動的紅金魚。

  正月裡,皇四子因痘疹早殤,在宮中引起極大的震動。兩個多月過去了,極其悲痛的和極為高興的人,都漸漸平靜了,餘痛儘管深沉,余喜儘管悠長,卻已經不再影響宮廷的正常生活了。莊太后為了排遣心中的氣悶和憂傷,消消宮裡的晦氣,特地領了後妃們來北海散心。後妃們都很高興。一到五龍亭,太后就要她們各自去散步遊玩,無需在她身邊侍候。於是湖光山色之間,綠樹芳草、桃紅李白的地方,處處都有身著紅、綠、粉、紫、藍各色錦緞繡袍的人兒在閃動,恰如春花絢爛,為山水生色。

  太后沿著漢白玉雕欄,順著曲折的平橋往東,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條頭戴紅冠的大金魚,回眸岸邊,見兩位宮妃正在一叢丁香花側說話。一個穿著綠色繡花錦袍,梳著兩把頭,鬢邊插著靠綠色的絹花,一雙花盆底的繡鞋也是淡綠色的,綠瑩瑩的色調,和這春三月的天氣很相稱。旁邊的那個一身漢家打扮,水紅的交領寬袖衫,淡粉的百褶裙,頭上松松地挽了個垂牡丹的髮髻,發間金釵在陽光下射出黃澄澄的光芒。不用說,這是永壽宮恪妃石氏了,宮裡頭只有她是漢家裝束。那一個是誰呢?一綠一粉,互相映襯,不象荷塘裡出水的蓮葉和粉荷花嗎?莊太后命人召她們過來。

  太后沒想到,那個綠盈盈的美人兒,竟是她的親侄女靜妃。記得她自被廢以後,日常裡服飾落拓,毫無生氣,配上那整日的愁眉苦臉,連宮女們見了她都要躲著走。今兒是怎麼啦?

  太后笑道:「我真是見老了,老眼昏花的,這會兒才認出來是你!病全好啦?」

  「謝母后動問,兒病已痊癒。」靜妃連忙躬身回答,那雙精緻的繡鞋完全暴露在太后面前,她覺得非常眼熟,便問道:「你這鞋面花樣這麼精巧,像是皇貴妃的繡工。」靜妃答道:「母后真有眼力,正是皇貴妃賜給兒的。」太后心裡一動,再抬頭看看恪妃,覺得她頭上的金鳳釵也似乎見過。恪妃發現太后的目光,連忙斂身說:「太后,臣妾所戴金鳳釵,也是皇貴妃所賜,本是一雙,分給靜妃姐姐和我了。」太后笑了,說:「難得你們這樣交好。」靜妃咬咬嘴唇,說:「母后大約不知道,兒上月偶感風寒,並不想驚擾別人。皇貴妃知道了,竟親自來永壽宮側居看視,膳食藥餌,件件經心,每夜陪伴到更深,次日天剛明又來慰問,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我病癒起身,她才重回承乾宮,我……母后,兒是被廢之人,又居側宮,宮中上下,打心底裡說,誰肯正眼兒瞧我呢?石妃姐姐是永壽宮主,可她身為漢家,別宮姐姐也不愛理會她。總是只有我們姐兒倆同病相憐罷了,誰承想皇貴妃對我們這麼真心呢?何況正值四阿哥去了,她心裡不知怎麼苦哩,倒來侍候我……我這心裡……唉!」靜妃說著,淚眼熒熒,低下了頭。

  「她心地仁厚,實在難得……」一向羞怯膽小的恪妃,只說了一句,就低頭悄悄地後退了兩步。

  靜妃又說:「兒原本心灰意懶,只覺一生無望。皇貴妃一再為我寬心。她總是說太后英敏通達,皇上一代明主,皇后仁愛有德,正要我輩內外輔助,成就大業,萬不可頹然自棄。」太后笑道:「怪不得你精神了許多。皇貴妃說的是正理兒。

  難得這孩子這麼懂事。」

  「母后,她來了。」靜妃看看亭西,笑著說。果然,董鄂妃沿著太液池西岸,拂著水邊青青的柳條,向五龍亭走來。淡淡的雪青色錦袍,烏黑的頭髮,雪白的面龐,和紅牆綠柳一同倒映在水面,嫋嫋婷婷,煞是好看。她身後跟著一個小宮女,藍布袍子大黑長辮,很秀麗,卻又顯出一團稚氣。

  太后眯著眼瞧瞧,說:「那跟著的是蓉妞兒嗎?怎麼越長越小了呢?」靜妃和恪妃都笑了。靜妃說:「那不是蓉妞兒。皇貴妃說蓉妞兒已經二十三歲,該出宮配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這個小丫頭是內官監今年剛送來的。」太后看見烏雲珠,心裡就很受用,她說:「你們別處玩會子去,別忘了日中回鮮碧樓用膳。「靜妃和恪妃猜到太后想和董鄂妃說說娘兒們的體己話,便會心地微笑著對太后肅一肅,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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