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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四


  趁著那邊蘇麻喇姑向太后絮叨三阿哥不聽話、總是入迷地看書的當兒,康妃一把扳過三阿哥,讓他面對自己,說:「別東張西望的,讓我看看你這鎖……」那邊謹貴人也向太后告辭說天太熱了,要去脫件小襖。太后以為康妃母子怠慢了謹貴人,所以謹貴人有些不高興,便說道:「三阿哥,你還沒有給謹貴人請安呢!「康妃手心捏出了汗,看著三阿哥走向謹貴人;謹貴人臉色微微發白,恨不得立刻扭頭逃走。可是當著太后,她倆毫無辦法。再說,那天三阿哥正在高燒的半昏迷中,他能記得當時的人和事嗎?

  三阿哥一個跪安下去,謹貴人只得謙讓著扶他起來。三阿哥一抬頭,很近地觸到謹貴人一雙細長的眼睛和唇邊茸茸的黑汗毛,突然歡呼著跳起來:「哎呀,我想起來了!是你呀!

  我的泥鹿泥兔泥鴨子,還有那個會搖頭的不倒翁,你都給我的小四弟了嗎?我的紅肚兜兒,小四弟愛穿嗎?……」康妃絕望地叱責說:「三阿哥,你胡說什麼!」三阿哥不滿地回頭看了母親一眼,生氣了:「又說我胡說!

  皇阿奶,我沒胡說!」他興高采烈地拉著太后的手,指著謹貴人說:「上回她穿著藍布袍子,梳著一根辮兒,我還叫她鬍子妞兒,可沒有今兒好看……」太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地從寶座上站起來,目光變得異常尖銳而又冰冷。康妃和謹貴人在她寒光四射的眼睛注視下低垂了頭,謹貴人身上那深紫色的錦緞袍不停地閃著光,她在發抖。

  太后沉聲問了一句:「三阿哥,你說的是什麼時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現的可怕氣氛嚇住了,直往蘇麻喇姑懷裡躲,結結巴巴地說:「我,出、出痘的時候……」長久的沉默。

  一隻嗡嗡叫的蜜蜂不知從哪片花叢飛來,在這些呆立不動的人們中間轉了幾圈,又飛走了。之後,便只有太液池的輕浪拍著五龍亭下的石基發出的汩汩水聲了。

  太后的表情莊重而又威嚴,很清晰地吩咐道:「蘇麻喇姑領三阿哥回宮歇息。康妃,你去吧!謹貴人隨我來。」說完,她逕自出了五龍亭。謹貴人突然一昂頭,快步跟著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聲,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過頭來,三阿哥向她跪辭之後,也跟蘇麻喇姑走了。五龍亭裡,只留下了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的康妃。

  走進深幽雅靜的韻琴齋,莊太后坐定,命宮女關好門窗後全都退出去。然後,她的銳利目光直射謹貴人:「你說吧,謹貴人!」謹貴人剛才那種畏懼、驚慌,此刻一點兒也沒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腳前,從容地毫無遲疑地說起了事情的始末:是她趁著康妃去西華門外探視出痘的三阿哥之機,改扮隨行宮女,騙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貼身小肚兜。回宮後又買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給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邊。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你……」莊太后咬著牙,指著謹貴人只喊了這麼一聲。

  沉默許久,她長歎著搖搖頭,痛心地說:「你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

  「姑媽,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業叫蠻子奪走,我不能眼看我們滿蒙高貴的血裡混進蠻子下賤的血!我寧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個小蠻子滾出皇族去!母后,我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對上天!」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謹貴人說得非常平靜,毫不動容。看來,她早就想到過今天,準備好今天了。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親是誰?祖父是誰?他是皇家的後代,愛新覺羅的子孫!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

  「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後悔!」莊太后象個男子似的,在屋裡大步地來回踱著,緊鎖著眉頭,不時停下來,略一沉吟,又繼續踱下去。謹貴人仍然直挺挺地跪著,臉上是一片視死如歸的倔強。

  莊太后終於停步,站在謹貴人身邊,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聽好,阿琪。」她叫的是謹貴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后,不能愧對太祖、太宗,不能愧對祖上先輩,不能愧對當今皇帝,容忍你的罪過,必遭天譴;你是我的親侄女,是我們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身為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讓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謹貴人臉上掠過一陣抽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白。」

  「康妃知道內情?」太后忽然這樣問。

  「不!我只是說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宮女去看他。」莊太后心裡明明不相信,卻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她倏地轉臉正面對著謹貴人,目光停留在侄女頭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莊重地說:「好吧!姑媽成全你的忠心,給你身後的榮名位分。你放心。」謹貴人連忙叩頭:「謝母后恩典!」太后揮揮手,轉開臉,語聲有些沙啞:「你,你去吧!」謹貴人站起身,心頭充溢著壯烈的感覺,快步走向門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門口。她慢轉回身,輕聲說道:「姑媽,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顫抖著,劃破了寂靜的空氣。她看見她的姑媽背她而立,肩頭抖動了一下,但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只把右手舉到兩把頭一側的流蘇穗邊,慢慢地、輕輕地擺了擺。

  謹貴人心頭一酸,推門而出。

  莊太后一動不動地站著,聽著謹貴人的鞋底敲在磚地上的橐橐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她一直仰望著屋頂那裝飾著龍鳳花紋的華麗頂棚,但眼前一片白霧,什麼也沒有看見。後來,她翕動嘴唇,低低地喊了一聲:「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閉了雙眼,兩顆沉重的淚珠,從眼角滑過高高的顴骨,沿著豐厚的腮,滾落下來……太后把自己在韻琴齋裡關了很長時間。當她出現在鮮碧樓上的膳桌旁時,誰也沒覺得她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她仍然談笑風生,和藹慈祥。只在人們稟告她說謹貴人因身體不適提前回宮時,她的嘴角才顫抖了一下,眼睛裡閃過一種既堅決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間的事,除了心虛的康妃和聰明的皇貴妃,誰都沒有發現。

  這一天對順治來說,是十分繁忙的。因為今天是文華殿經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勞累得多。不僅有許多隆重的儀式、禮節,還要講書講經講史。大學士、尚書、左都禦史、侍郎、學士、詹事都要充任經筵講官。每次經筵,滿漢官各選八人,分別按自己的理解宣講,最後還要由皇帝闡發書義、經義,諸官跪聽禦論。講畢,皇帝召與筵各官進殿賜座賜茶,表示禮敬恩寵。累儘管累,福臨每次都從經筵中得到不少啟示,常常使他靈活的頭腦轉動到眼前的實際治國之道中去。

  回宮時,他又疲倦又愉快,帶著這樣的心情,往慈甯宮向母親請安。聽說太后游了一日北海,身體勞倦,正在寢宮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寢宮。

  太後坐在炕上倚著靠墊打盹兒,一個宮女在輕輕地為她拿捏雙腿,其他宮女靜悄悄地垂手站列門邊炕前。福臨一進屋,太后便睜開眼,笑道:「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你。今兒個有些累吧?」

  「還好。額娘領後宮去逛北海,怕是真累著了。」

  「哦,不算什麼,還沒有老得走不動呢!」太后點頭一笑,又一揚頭看看兒子,動作很是灑脫利落,使福臨眼裡也不禁流露出讚賞的笑意。

  「你今兒個在經筵上講些什麼?」太后問。

  「兒講的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闡發了足有一個時辰,又順便講了講寬猛相濟的道理。我看百官聽得很入神呢!」福臨不免有點兒自我欣賞。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太后重複著,連連點頭,不知她是在誇讚這聖賢之道呢,還是誇獎兒子:「講得好!那弓弦要是張得太緊,不就要斷了嗎?」

  「額娘若禦經筵,一定是個上好的講官!」福臨由衷地讚美。

  太后神色一變,笑容消失,看定福臨:「皇兒,你的弓,是不是張得太緊了?「福臨一看母親的神情,立刻站了起來,恭敬地回答道:「兒聽母后教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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