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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簡親王濟度回到他巍峨富麗、僅亞于皇宮的親王府,早有侍從家僕等在門前迎接。他覺得有些累,但又非常興奮以至於根本坐不下來。剛才在前門處置那個無賴,以及由此引來的一場戲劇性的情節,使他很覺痛快,但更使他振奮的是,皇上任命的安南靖寇大將軍、信郡王多尼,今天出師了!

  他坐在舒服的軟塌上,喝著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一碟碟黃黃的酥油點心引人食欲。可是他還在體味著今天浸透他全身每根經絡的那種激情。

  ……五色旌旗颯爽飛揚;無數的龍紋散扇、旛、幢、麾、氅、節耀眼輝煌;金鉞、臥瓜、吾杖金光閃閃;儀象、玉輅富麗雄壯——盛大的法駕鹵薄直排到午門!出征大將軍率出征諸將身著采服,從午門開始,在兩排鹵薄的迎候和致敬中,由鴻臚官導引著,莊重而肅穆地踏著漢白玉禦道,穿過王公百官的侍班隊伍,一步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階,在雄偉無比、神聖無比的太和大殿,跪受大將軍印,奉天子敕書,這是什麼樣的榮耀啊……隨後,大將軍跟從天子往堂子行禮,祭大纛,那又是何等的莊嚴!祖先的囑望、滿洲的命運,此刻仿佛一下子交給了大將軍……長安左門外的天子黃幄中,皇帝親自賺大將軍酒,大將軍跪受,飲畢上馬,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大將軍至郊外餞行,禮、兵二部堂官親自為大將軍奉茶把盞。

  大將軍率從征將士望闕謝恩,便率大軍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在這無比隆重和雄偉的大典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大將軍。大將軍是誰?今天是信郡王多尼。但濟度不時有一種幻覺,仿佛他又受命為大將軍,又做了一次盛大的命將出征典禮的主角!象三年前他受命為定遠大將軍去征剿鄭成功時一樣!這無與倫比的莊嚴儀式,是由祖上流傳下來的,體現著祖先的尚武精神。濟度的血管裡,流淌有努爾哈赤的血、皇太極的雄心和濟爾哈朗的忠誠,合成了馬上得天下、馬上治天下的偉大抱負!

  正是這種激情,促使他越禮郊送信郡王。因為按禮節,身為親王的他,是不必同文武大臣一樣去郊外餞行的。他不但去了,還帶動好幾位親王、郡王也去了。臨分別時,濟度執著多尼的手,虎目炯炯地說:「多尼!殺出咱們八旗的威風!」也正是這種激情,使他當場約請同去的子侄弟兄們,那些王公貴族中的小輩,下午到自己府中練射。

  三碗奶茶喝過,他沸騰的心緒略略平靜了些,正想著要不要召福晉、側福晉來說會子話,門上報進: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與七弟溫良郡王猛峨、康郡王傑書、順承郡王勒爾錦五王聯翩在府前下馬,求見王爺。濟度很高興,立刻出迎。在正殿行了賓主禮,再行家人禮,濟度便立刻領諸王到射圃去了。

  射圃,在王府東側,長寬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牆垣下一圈槐樹,圍著平坦開闊的場地,能跑馬、能射箭、能習武。

  樹下有幾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邊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就住在那些平房裡。緊靠王府主要建築這邊,建了一座觀射樓,那是雕樑畫棟、綠琉璃瓦頂、飛簷上蹲著七隻壓角獸的華美建築,完全符合親王府的制度。觀射樓是專供王爺和王府子弟練武時觀射、休息用的。濟度把客人們帶到了這裡,樓下正廳已擺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鋪好了氈墊座位。

  在世的皇族親王、郡王中,和順治皇帝同輩的,只有簡親王、安親王和信郡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領大將軍印出征;安親王岳樂,和濟度一直不那麼親近,而且論威望、論尊貴,也不能和他這位鄭親王世子相比。常阿岱、富綬、猛峨,是子侄輩裡有威望的王爺。康郡王傑書雖說不完全與濟度合拍,但終究是常阿岱的堂弟。孫輩的兩個郡王,克勤郡王羅科鐸已隨多尼南征,只有這位年輕的順承郡王勒爾錦在京。他不免有些嬌弱,但正因為此,非要他來不可……濟度打量著諸王,心裡很覺安慰:朝中有名氣的王爺,都在這裡了。他臉上泛出長輩的和藹笑容,這和他威風凜凜的濃眉虎目極不相稱。

  他說:「今日送大將軍出征,賢侄們有何觀感?」諸王顯然都有許多感受,但在濟度面前不敢放肆。常阿岱為人和他外相相似,比較粗莽,首先揚著頭大聲說:「真正叫人痛快!一肚子悶氣全掃光啦!打天下、平四海,還得靠咱們八旗將士!」顯親王富綬是肅親王豪格的兒子,順治皇帝的親侄。他承繼了父親的勇武體格,也承繼了父親的豪邁氣概,他說:「叔王,八旗男兒百戰一生,不到這等地步,枉為人了!」濟度聽著他們振奮的言談,正合心意,非常高興地說:「今日真大長了八旗的威風!賢侄們胸懷大志,自有拜將受印的一天!他年都當大將軍,老叔我死也瞑目……祖宗創業以弧矢威天下,所以八旗必須以騎射為本務。今日老夫心緒振奮,特邀賢侄們來此較射,準備了小小采頭,為賢侄們助興。來,端上來!」

  侍從們順次走上,捧上幾樣珍品放在正中間的桌上:一隻潔白無瑕的羊脂玉雕荷葉片,兩隻嵌寶石金杯,三隻點翠鑲紅白瑪瑙銀盌。一個個光彩奪目,很是誘人。濟度又指著射場正面的三個支架,笑道:「賢侄們請看:右邊是鵠子,中間是花籃,左邊是綢巾。各射三箭,射鵠子中最上層羊眼者為勝,射得籃開者為勝,射綢巾穿透者為勝。九射九中者得玉器,九射六中者得金杯,九射三中者得銀盌。怎麼樣?」諸王這時都來了精神,不象剛才那麼拘謹了。猛峨溫順地笑笑,說:「叔王,要是我們五個都九射九中呢?玉器可只有一隻呀!」濟度捋著不長的硬鬍子笑道:「要能這樣,老叔補給你們四隻玉器,就怕你們沒有拿玉器的能耐!」這五位親王、郡王,是開國諸王的第三代、第四代子孫,雖說沒有先輩那般神勇,一個個也還年輕力壯、武藝不凡,被濟度一激,都坐不住了,磨拳擦掌地要顯顯本領,紛紛到廳側的武器架上選取弓箭。勒爾錦輩分最低,年紀最輕,心也最虛。他不敢說自己騎射低劣,只能硬著頭皮跟叔輩們一起去選弓箭。

  要射百步之外的目標,又用的是鏃長五寸、箭長三尺的祖上傳下來的透甲錐,不選硬弓根本不行。勒爾錦愁眉苦臉地選了一張弓、九支箭,回到正廳,對遠遠的鵠子、花籃看了看。鄭親王家傳的鵠子是四層箭靶,最下一層大小確和黃鵠差不多,上一層就如飛鴿,再上一層小如麻雀,最上層被稱作羊眼,因為那只假鳥做得只有羊眼那麼校至於花籃就更奇巧了:那是由許多鐵圈相銜合組成的葫蘆形的東西,葫蘆的腰間有一個紅色的小木環,飛箭只有正好穿過木環,所有鐵圈才能全部張開,使那葫蘆變成一隻漂亮的花籃。老天!

  別說射了,那羊眼和紅環看都看它不清……」勒爾錦,你平日也用這箭練射嗎?」濟度站在勒爾錦面前問他。勒爾錦心裡發慌,說:「沒,沒有。額娘說我還小……」

  「還小?」親緣上和勒爾錦關係最近的常阿岱不客氣地說:「我八歲練騎射,十三歲就能開硬弓。你今年多大啦?」勒爾錦不語。濟度和氣地笑笑,從勒爾錦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從箭鏃頭捋到箭羽尾,深情地說:「看看這箭,不愧透甲錐的英名!射中了必定洞穿,能夠連貫二人還有餘力。你父親勒克德渾當年為平南大將軍,攻進南京,就用這透甲錐,開硬弓射太和門,深至沒羽,驚得南明弘光朝上下百官股顫而降。八旗所以威鎮天下呀!」

  「是,我日後一定發憤練武……」勒爾錦低頭小聲說。

  常阿岱不滿地瞅著他:「你怎麼就拿不出咱們八旗男子漢的氣概?看看阿裡瑪,就是死,也不倒咱滿洲巴圖魯的架子!」猛峨小聲問:「阿裡瑪,是不是老順承王爺手下那員偏將,能舉千斤石獅子的那個?怎麼死了?」常阿岱說:「可不是他!驕橫過了點,不法的事做得太多,竟鬧到宗室頭上,皇上賜死了,他還不當回事兒。直到坐了行刑車往菜市口斬首那節骨眼,他才明白過來。車到宣武門,他大吼大叫:『死就死,咱不在乎!可咱是滿洲人,不能叫蠻子看我的笑話!把我殺在門裡吧!'他拿兩腳一分,掛住了城門甕洞,那車竟走不動了。行刑官也是滿洲人,稟了皇上,依了他,果然死在宣武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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