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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就和同春的心一樣,空落落,白茫茫……三車輪兒"吱吱吜吜"響個不停。兩頭黃牛也許是太老了吧,走得這樣慢。新年剛過,天氣便轉暖,太陽當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躺在糧車上的柳同春,隨著車身搖晃著,舒服得仿佛睡著了。

  同春在馬蘭村的老鄰居家住了幾天,鄉親們東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用說了,那老道師徒謀反蓄意已久,喬家也著了他們的道兒。臘月裡到村裡來的那許多騎馬帶刀的人,想必是他們的同夥。又是那個王用修,幾次去偷聽,不得要領,又不敢得罪喬柏年,便去搬動老韃子蘇爾登。別瞧蘇爾登平日不管閒事,也不欺負人,可一聽說有人謀反,登時炸了,上府裡一告,縣裡也知道了。府裡縣裡兩下裡一起動手,老道師徒和同夥們一個也沒跑掉!

  環秀觀、喬家院都被抄個淨光。誰知道那小道士還娶了那麼多房妻妾?這回一網打盡,連袁道姑都抓去了。後來那夥子裡有好些人自首,把憑證、記號和新正日要搶縣裡糧倉銀庫的事都說出來了。這才在各處布下羅網,捉拿不薙頭的、戴白帽的人。說起戴白帽,還有個講究。那夥人有句口號,叫做"紅花開敗黑花生,黑花單等白花青",說是清朝戴的是紅帽,他們戴的是白帽,就如秋霜一般,專打紅花……那麼夢姑的下落呢?誰也無法回答。所幸夢姑生為女子,不至於」立斬",但是"入官發賣",或"給付功臣家為奴",則是此案中所有女子逃脫不了的命運。在京師這麼多年,同春見的還少嗎?

  常有這樣的事: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顯得寶貴;常有這樣的人:命運的打擊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離開馬蘭村,離開養育了同春一生最可珍愛的情感的山山水水的那一刻,同春對天發誓:他非要救出夢姑不可!

  如今,他躺在嘎嘎作響的牛車上,正在籌劃如何探尋夢姑的下落。他絲毫沒有睡意,頭腦極為活躍。他仿佛一下子變得聰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他這樣一個低賤的、為許多人所不齒的下等人,要去打救更苦的、落入火坑的人!有了這麼一個明確的、引以自豪的高尚目的,縱然前途未蔔、困難重重,他也覺得活著有了希望,有了味道。

  這輛裝滿糧袋的牛車,是他老鄰居的。這老漢最善種黃米和黏高粱。京師一家點心鋪專要他這兩樣,給價比別處高一倍,只是要他每年送兩趟。本當秋後就送,因故拖到立春,同春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幫手。車又重,牛又慢,兩人輪流趕車,晝行夜宿,到京師已經是第三天過午了。

  一進永定門,同春就覺著異樣,街上人馬車輛比往常擁擠。老漢心裡發怯,把鞭子交給了同春。同春趕車可不生疏,不管在戲班還是當書童僕役,這是少不了的差使。他"叭"地甩出響鞭,指揮轅牛沿著深深的車轍穩穩當當地往北走去。那家點心鋪在前門糧食店。

  「啊哈!小同春兒!好大一車糧食!打哪兒發財兒回來啦?」一個難聽的公鴨嗓大聲嚷著,嚇了同春一跳。原來是他跟張漢當書童時認識的一個京師長隨,有名的無賴。同春不願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貨,我給趕車!」那人跟在車邊走著,哈哈一笑:「別哄我啦,就你這身打扮,趕車的?連毛孩子也不信哪!「同春皺皺眉頭。這倒是真的,他還穿著年節穿的那件皮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兒借來的,他自己也忘了。

  「瞧瞧,圓不了謊啦!」那人很討厭地格格直笑:「哎,我說你倒停停啊,我有話跟你說,別太不給面子啦……」同春無奈,喝牛停車,那人立刻親熱地拉住同春胳膊:「好兄弟,這些日子沒見,怪想你的,走,上興盛居喝兩盅,我請客!」同春忍氣,應付著說:「大哥好意,小弟心領了。改日吧,我眼下要趕車送糧,天不早了!」

  「唉,唉,你聽我說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車上轉溜:「哥哥我這些日子運氣不好,混得窮透了,幾家的活兒都辭了,眼前就揭不開鍋啦。——這麼著吧,好兄弟,你借給我一石糧食怎麼樣,過兩個月准還,成不成?」

  「你說什麼呀!」同春責怪地說:「這糧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趕來京師送給糧主,誤了事不是玩的!」老漢趕緊下車過來,陪笑道:「這一車又不是大米白麵,盡些個黃米黏高粱,桂蘭齋早訂下的,實在不能動。」那人哪裡肯聽,死皮賴臉地纏住同春:「是你的也罷,不是你的也罷,這點面子還不給?就一石,就一石!一個月就還!」同春懶得再費口舌,脫開他的手,跳上車幫,口裡"哦籲"一聲,鞭子一甩,兩頭牛邁開步子,大車慢慢起動前進。

  那無賴大怒,往前跑了十來步,攔在車前,揮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聲仰天躺在車轍中。他蹺起二郎腿,抱著雙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們這兩個老慳!敢壓我嗎?要敢,今兒老子等著!要不敢,老老實實給我十石糧!」同春又氣又急:「你給我起來,耍什麼無賴!」他跳下車去拉那無賴,那無賴叫喊起來:「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氣,象長在地上似的,同春不但拉他不動,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來許多人圍著看熱鬧,眾目睽睽,同春反而無計可施。誰不怕這個不講理的混混呀!

  老漢上前哀告,那無賴把頭一扭,聽都不聽。老漢無奈,說:「算我倒黴,送你一石黃米,總行了吧?」

  「嘿嘿!晚啦!早給我一石不就沒事了?這會兒,不行!」

  「唉呀,好爺哩!」老漢急得滿頭大汗:「十石實在太多,小老兒一年也打不下多少,求你減些個,我給你老叩頭……」那無賴躺在那兒傲慢地笑道:「叩頭頂個屁用!就是十石,一顆也不能少!」太陽平西了,聚觀的人越來越多,象幾堵牆似地圍著看熱鬧,有的說笑,有的叫駡,同春手足無措,老漢急得直掉淚,可就是沒辦法對付這個無賴。後面壓了一長溜牛車騾車,都動彈不了,急得亂吼亂罵。

  一陣馬嘶,幾匹高頭大馬跑近,一個頭戴貂帽、身著繡花戰袍、披一領黑絨披風的偉岸丈夫下了馬。人群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表示對他寄予勸解的希望。他看了看情勢,皺著又粗又黑的海參眉問:「怎麼回事?」老漢連忙指著無賴道:「他說要不敢壓死他,就得給他十石糧!」那人兩大步就跨到無賴身邊,冷笑一聲,喝叱道:「這話是你說的?」無賴大怒,一拍胸脯:「就是老子說的!關你什麼事?「戴貂帽的人一言不發,猛一回身,奪過同春手裡的鞭子,」啪」的一聲狠抽牛背,兩頭牛一驚,猛地向前躥去,轟隆隆大車一陣響,竟從那無賴身上壓了過去!車過後,一片血跡,那無賴腹裂而死,臉上是一副極度驚懼的表情。

  圍觀的人大驚失色,膽小的嚇得抖成一團,附近的司坊官和鄉約聞訊趕來,車主老漢和同春都覺得大禍臨頭了。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靜靜她說:「他自己求死,何必讓他活著!」他又回頭催促老漢說:「你們走吧,是我殺他的,沒你們的事!」可是司坊官和鄉約見出了人命,哪裡肯放車走,還叫來些巡檢、捕役,要綁這戴貂帽的人去見官。這裡正在鬧鬧嚷嚷地不可開交,忽然有人喊:「南城禦史來了!」果然,開道鑼一聲又一聲,主管京師南城治安事項的巡城禦史聞訊趕到了。

  南城禦史走近現場時,巡檢和捕役正拿出繩索要綁那肇事人。禦史一看大驚,喝退眾人,趕緊沖上去幾步,跪到戴貂皮帽人的腳前,叩頭道:「小官來遲,特地請罪!」圍觀的人們哪能想到這個局面,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噓氣。戴貂帽的人聲音有些沙啞,但氣勢很充沛,有一股鎮人的威嚴:「這是皇城禦道,奸民橫行如此,要巡城禦史幹什麼用?」禦史連連叩頭,面色如土,聽他繼續大聲說:「再有學這無賴的,今天就是樣子,壓死勿論!」說罷,他轉身上馬,那一小隊剛才站在人圈外竊笑的騎兵跟在他身後,向北馳去。

  巡城禦史站起來,對著司坊官大發雷霆:「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為什麼不早早差人來報?饒不了你們!鞭三十!」禦史身邊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官揮鞭就打,打得他們不住地叫喊求饒。人們都嚇呆了。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麼官?這麼大的威風!

  同春身邊那個胥役悄悄對同春說,「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我也剛知道——那是簡親王!」人們咋舌不已。誰不知道,簡親王濟度——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兒子,是眼下朝中最尊貴、最威嚴的親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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