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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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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眉》剛剛下場,台下突然一片喧鬧,不知哪裡來的一隊騎馬滿兵包圍了戲場,衙役們則沖進人群,沖上戲臺大叫著:「拿賊匪!拿賊匪!」他們揮著棍子、戒刀和捕繩,見戴白帽子的就抓,還不時掀下男人的帽子。一時間人群大亂,小孩哭大人叫,拚命四下逃竄。衙役打傷了許多人,又擠傷了許多人,亂了半天,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同春和同秋他們見勢不好,連忙卸裝換衣,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想衙役們已經沖進後臺,見到他倆,一聲冷笑,上來就拿鐵鍊當胸鎖祝同秋嚇得一個勁兒地哆嗦,同春氣得眉眼都歪扭了,喊道:「你們幹什麼?怎麼不分青紅皂白,亂抓良民?」 「哼,好一個良民!」衙役冷笑一聲,拉了他們要走。班主一群人圍上來跪下哀告道:「大老爺,大老爺!他們實在是良民,放了吧!我們從京師來,回去沒法交代啊……」 「別拿京師嚇唬人!」衙役惡狠狠地說:「這是叛逆大案,十惡不赦!」 「啊!」同秋一聲驚呼,暈了過去。同春豎起眉毛還要爭辯,班主連忙搶著說:「大老爺,這兩位實在是我們打京師有名的媚香堂請來的名角兒,在京師多年,相與的都是大人老爺,決無叛逆情事,求您……」他悄悄塞給衙役一個紅紙包。 「哈,原來是一對兔子!」衙役鄙夷地笑駡一句,說:「老闆,實話告訴你,這裡出了一樁謀反大案,案中人以身帶大明通寶、永曆通寶、隆武通寶、弘光通寶各種銅錢為憑證,戴白帽或不薙發為記號。這兩個人昨兒戴白帽,這一個還留長髮,被人首告了,沒個跑!」老闆和同班夥伴萬分著急,老闆連忙解釋說:「實在冤枉啊!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頭髮稍長原是朝廷准許的呀;他倆昨天遙祭師父,是戴了半天白帽,今天並沒戴啊……」 「不管那些!見了官再說!」同春和同秋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押進鎮上的巡檢所。 因為抓的人太多了,巡檢所監房早就填滿,不得不騰出公堂大廳兩側的公務房。同春、同秋和三十多個人都被塞進一間公務房,準備下午解送到縣。 同春抱歉地看著同秋嬌弱的體態、苦痛不堪的表情,歎道:「都怪我!不該把你拉到這裡來,讓你受這苦楚……」同秋疲憊地垂頭說:「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可說的? 是我自己要來,不怪你……」他說著,嬌怯怯的就要哭,同春連忙脫下外衣弄成坐墊,攙他靠牆坐下。他立刻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嚶嚶地哭了起來。 同屋的人,儘管都是被抓進來的,都有一肚皮怨憤,但在兩個戲子面前,卻覺得自家身份很高,一個個都擺出不屑置理的樣子。見同秋啼哭,反而輕薄地互相使眼色,幾個浪蕩子竟不懷好意地訕笑著去逗他。同春老實不客氣地瞪他們一眼,說:「不要旗人太甚!」一個滿臉邪氣的中年漢子眯著眼打量同春,猥褻地笑著說:「小可憐樣兒!生氣了也別有味道,來,讓我瞧瞧……」他伸手就來摸同春的臉。同春怒火中燒,左手一擋,右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聲驚叫,一下就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牆上,隨後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話都說不成聲了。眾人都嚇住了。門外巡丁聽見喊叫,吆喝道:「亂喊什麼?再喊就加鐵鍊鐵鐐!」人們真的不作聲了,被巡盯也被同春鎮住了。同春正眼兒也不瞧他們,獨個兒走到窗前,抱著肩膀,透過破窗戶紙,呆呆地向外望著。突然,他大喊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瑪法!蘇爾登瑪法!」他一面喊一面用力捶打窗戶,高叫冤枉。 原來,他看見巡檢官正客氣地點頭哈腰,陪蘇爾登走上巡檢所的正廳。同春這一喊,蘇爾登果然停步朝這邊看了看,對巡檢說了兩句,巡檢立刻命巡丁把同春押過去。 蘇爾登一見是同春,很是驚訝,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同春便把自己和同秋搭班來永平唱戲,不久要回馬蘭村給師父上墳,在這裡無故被逮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巡檢在一旁聽著,一面看看蘇爾登的臉色,一面很有幾分不安地把同春的話用滿語講給蘇爾登聽。他知道蘇爾登聽漢話十懂八九,只是不會說,所以不敢胡言亂語。 蘇爾登從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下威嚴地看了巡檢一眼,說:「這兩個唱戲的娃娃我認識,他們的師父我也認識,不是賊匪! 快放他們回鄉給老師父上墳!」 「是,是!」巡檢哪敢不聽從。可是蘇爾登非要親眼看著同春、同秋哥兒倆獲釋不可。這樣,同秋也被提出了臨時牢房,和同春一道向蘇爾登瑪法叩頭致謝。 蘇爾登連忙把他倆攙起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感慨地說:「明明還是小娃娃,怎麼轉眼就成小夥兒啦?還是這麼漂亮的小夥子!唉,我怎麼會不老!」他又用蹩腳的漢話連連說:「老了,我可真老啦!」同春問:「蘇爾登瑪法,費耀色也在這裡?」 「不。這裡,馬蘭村,很亂。他,送京師去了。」 「馬蘭村很亂?」同秋驚懼地小聲問。 蘇爾登的灰色濃眉皺起來了,沉默片刻,說:「那個白衣道人,那個袁道姑,那個喬家的人,叛逆!謀反!你們不要去找他們!懂嗎?」同春只覺腦子裡"嗡"的一響,咬牙把一聲驚呼硬憋回去。這時候,這種情況下,他應該什麼話都不要問。 同春哥兒倆被一個多嘴的巡丁進出巡檢所。此人因為是戲迷,又看了他倆的戲,態度相當客氣,他悄悄說:「你倆真走運,認識那個老滿人。這樁謀反大案就是他告發的,所以巡檢不敢不聽他的話。要不然,才不肯放你們呢,多抓一個反叛多一份功!」 「他告發的?」同春又吃了一驚。 「犯案的人挺多,是嗎?都抓住了?」同秋也問。 「可不是!都檻送進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銀財寶、好些偽永曆的印信、劄付,真了不得……哦,只有那個叫喬柏年的,那會兒沒在家,沒抓祝沒事兒!過了年就會來個天下通緝!謀反大案哪,跑得了?……」檻送進京了……夢姑呢?容姑呢?她們也被拖進這場彌天大禍了嗎?同春的心象墜上了沉重的鉛塊,往下沉,往下沉……三天后,同春送走了因驚嚇而病倒的嬌弱的同秋,獨自回到了馬蘭村。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那棵獨立山坡的老杏。它象一個年邁的老人,張開枯枝,迎接歸來的遊子。它,能喚起同春多少美好的回憶啊!撫摸著那黝黑如鐵的樹幹,同春心裡熱辣辣的。他沒有心思慨歎,攀著老杏的枝椏,舉目北望,村邊的環秀觀,觀後不遠的喬家院落看得一清二楚。古舊的觀門貼著交叉封條,嶄新的喬家紅旗門上,也貼著交叉封條。沒有人聲,沒有人影,甚至也沒有過路的行人。同春很快就明白了,因為喬家院邊的小巷中,不時露出巡丁的紅纓帽頂,他們是在監視、等候,要撒網捉魚啊……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喬家母女看來都……同春沒有力氣再往村裡走了。他扶著樹幹坐下,坐在老杏樹那從地土中突出的堅硬的老根上。原野、山川、村落,歷歷在目,依然和過去一樣,但是,它們怎麼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淒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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