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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不管怎麼貧困,他都不肯賣掉那一副碧玉鐲子;不管心裡怎樣怨恨喬家母女,他都捨不得扔掉夢姑留給他的唯一信物——那個精心繡制的香荷包。他見過優伶與狎客間的"情愛",也見過張漢、粉兒與李振鄴之間的"情愛",他見得太多了,多得令他作嘔。面對這些,他怎麼不懷念少年時那純美無瑕的情感?正如置身污泥濁水的惡臭中,回憶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顯得美好,夢姑愈加令他懷念。他並不是沒有成家的機會,張漢、李振鄴都曾替他物色過。但怎麼能與夢姑相比?雖然夢姑已屬他人,成了夢裡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個和她相仿的人兒。

  張漢被囚、李振鄴正法,他要娶親,就更加渺茫了。

  誰想得到,會有昨天的奇遇?

  昨天,他當臨時小工,在隆福寺幫一家花炮棚賣貨。從入臘到元宵節,花炮都是熱門貨。但凡年前逛隆福寺,但凡家中有孩子,誰不買花炮過年呢?同春幫忙的棚攤子花色最齊全,除了一般花炮棚都有的大小花盒、各種鞭炮、煙花竿子、盆花瓜架之外,還特地辦了幾種新花樣:水澆蓮花、金盤落月、飛天十響、五鬼鬧判,最響亮的名字是炮打襄陽城。

  所以這一攤生意最興隆,臨時夥計柳同春也忙得滿頭大汗。

  遠遠走來兩個韃子,一老一小,顯然是來操辦年貨的,身後還跟著幾個專為挑擔背筐的僕役。小韃子硬拉著老韃子在幾個花炮棚間轉悠過來轉悠過去,這兒買幾種,那兒買幾樣,最後停在同春守著的貨攤前,爺兒倆嘰哩咕嚕地說著滿洲話。

  同春忙著應付別的主顧,沒注意這一老一小,不料,一串清脆的、地地道道的京東話從那小韃子嘴裡甩出來:「賣花炮的!

  每樣盒子、鞭炮給我們來五個!五鬼鬧判、飛天十響、炮打襄陽城,一樣來十個!」這下子同春可認清楚了,快活地大叫:「哎呀!費耀色!」

  費耀色一愣,黑黑的眼睛一閃,跳著腳叫道:「同春哥!

  是同春哥!你怎麼在這兒……瑪法!瑪法!」蘇爾登走過來,見到同春非常高興,」呱啦呱啦"說了許多話,同春只聽懂了幾句,不過是問他這些年都在哪裡,做什麼事,如今過得可好,有沒有娶親等等。對這些問題同春一個也不想回答,只含糊地說:「都好,都好,費耀色長得這麼大了,差點兒認不出來了。」他們說了好一陣,弄得那花炮棚主人不住地用眼睛瞪同春。要不是因為費耀色爺兒倆是滿洲人,他早就扯開喉嚨訓斥他的臨時小夥計了。機靈的費耀色一眼看到那主人的臉色,對爺爺說了幾句滿語,老人立刻對身後的背筐僕役招招手,從筐裡提出一盒紅紙包的點心,又從懷裡摸出一個鑄成五福梅花形的小銀錁子,讓費耀色一起給了同春。同春心裡感動,一個勁兒地推辭,費耀色就一個勁兒地強塞。蘇爾登瑪法指著自己的臉,笑著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費勁地說:「這個面子……不給我?」同春不再推辭,向老瑪法表示了謝意。蘇爾登摸著鬍子,嘿嘿地直笑,爺兒倆高高興興地走了。

  瑪法的黃狼皮帽剛剛消失在起伏的人群深處,費耀色又跑了回來,一把抓住同春的手,湊在他耳邊緊張地說:「同春哥,快去救救夢姑姐姐吧!她快要活不成啦!」同春疑心自己聽錯了,但雙腿一時竟軟了,嘴唇也簌簌發抖,心慌意亂到極點:「你說什麼?」這句話是憑本能冒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說了沒說。

  費耀色一口氣把容姑告訴他的那些事全倒出來了:小道士怎麼娶了夢姑;怎麼把一對雙生女孩扔到山裡喂狼;怎麼趁她哥哥不在家霸佔她家的田產房屋;怎麼虐待夢姑,等等。臨了,費耀色再三囑咐:「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對容姑發了誓的,連對我爺爺也沒敢說……同春哥,我見過的人裡頭,數你最俠義、最好心腸了,你快去救救夢姑姐姐吧!」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很為自己眼裡冒出來的淚花感到羞恥,說完話,趕快轉身,抹著臉跑走了。

  跑出十來步又停下,雙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再喊一聲:「同春哥,可得趕早啊,就指著你啦!」費耀色消失在稿人廣眾之中。同春渾身發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猛烈的嘣嘣心跳撞擊著胸腔,太陽穴象有一柄錘子在急速地敲打,痛楚、憤怒、憂慮,一時都集中在胸臆間,悶得他喘不過氣來:原來是這樣的!夢姑受氣了,喬家受氣了,老道師徒必定是垂涎喬家的財產和夢姑的美貌!我,也受氣了……可是,小道人已經還俗,夢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柳同春是外人啊,有什麼辦法呢?……他雙手抱住了頭,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當年,同春是個倔強剛烈的孩子,敢鬥驍騎兵,敢擊登聞鼓,公堂上三十棍打下來,大人都要哭天喊地,他小小年紀卻一聲不哼。

  可是,自從進了京師,在梨園行過的是那樣的日子,後來又跟了那樣一個主人,天天見到的是那樣的冠蓋來往,世態人情在教訓他,所見所聞、親身所受的種種經歷,象一層層沙土,掩埋了他的本性,他以為看透了世情,為人也變得越來越世故圓滑。夢姑,是刻在他心靈深處的青梅竹馬的情侶,是永遠和他那被埋藏的本性緊緊連在一起的。只有夢姑能夠震撼他,能夠喚醒他的本性,使他打破自封的厚殼,還原為早年那個性情剛正、俠骨柔腸的柳同春。

  同春的心在顫抖,渾身在顫抖。他看見了什麼?……啊,是遍體鱗傷的夢姑!她奄奄一息,痛苦無告地向他伸出雙手,美麗的眼睛裡湧動著淚,絕望地呼喚著:「救救我!救救我呀,同春哥……」同春猛地站起來,額上青筋暴起,雙手捏得"咯嘣"響,黑眉緊皺,眉梢幾乎飛上雙鬢,但他的眼睛卻漸漸變得冷靜、鎮定,重又閃出象鋼刀那樣銳利而堅毅的光芒。

  就這樣,臘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訪了三年不曾見面的媚香堂主人。

  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橋鎮上比往年熱鬧。除了秧歌、高蹺、舞獅子,還請來了一台戲。這可不是一般的野檯子戲,甚至不是縣裡府裡的那些戲班子,這是京師有名的聚慶班。因此,四鎮八村、周遭百里的村民,都早早地趕了來占地方看戲,一飽眼福。爆竹聲擊浪轟雷也似的,和著鑼鼓聲、嗩呐聲、車馬喧囂聲、買賣吆喝聲、呼兒喚女聲,交匯成一片,直響到戲臺前。戲臺前更是人山人海。

  《開門見喜》、《招財進寶》之類的節令開場戲已經演過去了,接著演的就是當時頗為盛行的《鬧門神》。寫的是除夕之夜,新門神上任,舊門神卻不肯讓位。鍾馗、紫姑神、灶君、和合仙都被邀來勸解,舊門神執意不聽。最後,還是九天監察使者下界查辦,把舊門神和他的僕從順風耳謫遣沙門島了事。這是一出輕鬆的短喜劇,人們都很愛看。因為它是當令戲,寫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家神;而戲中的舊門神,頗似官場上一些人的嘴臉,戲文把他罵得十分痛快。所以新門神指責舊門神的幾段嘲罵曲子,竟有許多人合著一起唱:〔踏陣馬〕桃符神傳說與老三台(指舊門神),他貪圖則甚?醃臢無賴,骨瘦枯柴,赤髭須都變雪白,只爭些門面在,那管它百事虺隤,萬口咍咍。

  〔天淨沙〕你只道多年當道狼豺,張的牙爪無對,恃神通布擺,興妖作怪,不見那雪獅子倒頭歪!

  戲場上氣氛熱烈,還因為大家喜愛臺上的伶工。唱得最多的是新門神,他唱得清越無比,而且扮相俊美,身段瀟灑。

  京東一帶自明朝中葉以來演戲成風,人們聽戲看戲水準極高,如今見到這麼一個好角色,真是又驚又喜、如癡如醉。還有扮紫姑神的那個旦角,雖然只有幾句話、一段唱,可是風神綽約,容貌嬌豔,也使人們驚異了一陣。

  不知什麼時候,幾名衙役也走進看戲的人群。他們旁邊一個平民指著臺上的新門神說:「就是他,還有那紫姑神。」另一名觀眾顯然是個百事通,對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撇嘴說:「連這也不知道?扮新門神的叫柳雲官,扮紫姑神的叫柳蓮官,上好的一對兒!下面還要唱《京兆眉》,他倆就要扮小兩口啦,那才叫好看呢!明兒個他們唱《荊釵記》,四十多折,總得演三天吧!這回可過了戲癮啦……」旁邊的許多人噓他,因為新門神又開始唱了。

  幾名衙役互相看看,一個小聲說:「怎麼樣,上吧?」另一個小聲回答:「唉!唱得實在是好!」

  「可不!真想看罷《京兆眉》《荊釵記》再……」第三個聲音更低。

  「那怎麼行!誤了事誰個吃罪得起!」第四個顯然是個小頭目,跟那三個就有些不同。

  「唉,好歹讓我們看看《京兆眉》吧!」兩名衙役同聲懇求,小頭目望著五彩繽紛的戲臺,也不忍就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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