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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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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婉靜地說:「謹貴人,你也不要太難過。你那侄女實在也太過分,竟然動了棍子,皇上是萬民之主……」 「姐姐,你還要替他說話!」淑惠妃不豫之色溢於言表:謹貴人的侄女怎麼會知道他是皇上?……不用說了,他心裡,哪兒還有咱們這些人!早被那個蠻子女人狐媚得忘了本……」 「淑惠妃!」皇后斥責道:「竟敢如此大不敬……」淑惠妃連忙跪倒,其他人也趕著跪下為淑惠妃請罪,但每個人心裡未嘗不為淑惠妃說出了她們的心裡話而感到痛快。 妃嬪們告退,淑惠妃照例留在最後。皇后拉過她的小手,輕輕撫摸著問:「你說,我是親去南苑問候好呢,還是打發人去問候呢?」淑惠妃氣衝衝地說:「別去!一個也別去,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全都別去!皇上寵側妃、違祖訓、變祖制,說到頭還不是太后慣的?太后不顧親疏,胳臂肘兒朝外拐,寵著那個蠻子女人,我都豈不過!你還是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后呢,就這麼忍氣吞聲?咱們都不去,太后心裡就會明白,咱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也不是好欺負的,說不定她反倒會回心轉意呢!」 「可是,皇上他……」皇后遲疑不決地說:「皇上一向講孝治天下,我要是不去……」 「他能怎麼樣?他已經廢了一個皇后了,還敢再廢你?祖宗沒有過的事,就是中土歷朝也沒有過,他斷然不敢!姐姐,你的性子也要剛強一些才好哇!」就這樣,皇后終於沒有去南苑,也不曾遣使問候。 莊太后病了,病得很重。她已掙扎了三天三夜,仍然逃不出可怕的高熱和半昏迷狀態。無數奇特的景象、無數猙獰的鬼臉,總在她頭頂盤旋。她想大聲喊叫,她想雙手推開那死死纏繞著她的、莫名其妙到令人心悸的五顏六色的彩斑彩帶。但實際上,她連手指都無力動一動,嘴唇翕動得幾乎不能察覺,輕輕的氣息吹出勉強可以聽到的字:「不要……啊,不要……」 忍過一陣劇烈的頭痛,她歎了口氣,跌入更深的昏迷……怎麼?回到了故鄉,回到了科爾沁大草原了嗎?啊!草綠如茵、繁花似錦的草原啊!天是那麼高、那麼藍,一塵不染;地是這麼寬、這麼遠,一望無邊。連一陣陣風都這樣香,這樣恬靜!她跳下馬背,展開雙臂,撲向草地,撲向這從童年就熟悉、象媽媽一樣親愛的故鄉的大地……蹄聲得得,遠遠跑來一片,多麼剽悍英俊的騎士!綠草黑馬紅披風,在藍天白雲的背景上飛馳……她來不及多想,身子一抖,那騎士象摘花一樣彎腰把她從草地上抱起。兩人熾熱的目光接觸了,啊,多爾袞……她仿佛又回到當年,丈夫寵愛姐姐冷落她,她把孤寂怨恨都深深埋在心頭,不動聲色地仍然往草原上圍獵。是的,那次她從馬背摔下來,飛馬來救她的,正是九王爺多爾袞,年輕、英武、儀錶堂堂。不過,她儘管動心,卻並未越禮。她畢竟是皇妃,是多爾袞的親嫂子。 不,這不是二十多歲的多爾袞,這是裝束威儀亞賽皇上的攝政王!他在笑,就象莊太后當面斥責他不該私娶肅親王福晉時那樣笑著,他重複著那句話:「我多爾袞總歸是個男人哪!」可是,真該死!即使他這樣無恥、負心,他那紅潤的闊嘴、白玉似的面色和漆黑的眉毛仍然動人;她儘管又氣又恨,心底卻還是愛戀著他……他的面容怎麼變了?長出了鬍鬚,添滿了皺紋?天哪,這是太宗皇上,是她的丈夫啊!她跪下了,深深地低了頭。 「你在我面前請罪嗎?你這忘恩負義的女人!」丈夫在咆哮:「你讓我在寢陵裡也不得安生!我決饒不了你!」他抄起他那沉重的弓照她迎頭打下。她閉著眼睛喊叫起來:「你打吧,打吧!我對不起你,可是我對得起你們愛新覺羅的祖先!你駕崩之後,要不是我聯絡禮親王,攏住睿親王,立我們的兒子為帝,平息了各方的爭端,那八旗之間一定要互爭帝位,自相殘殺,把太祖皇上千辛萬苦開創的基業付之流水,愛新覺羅氏也將煙飛灰滅……我有過錯於你,可是有功于社稷江山……」丈夫的鐵弓放下了,冷笑道:「算你強詞奪理,你就沒有一點私愛?你就全心為的社稷江山?」她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挺直身子:「有私愛,是皇上逼出來的。宸妃入宮,皇上就忘卻了早年的恩愛,使妾妃虛有其名,如處冷宮……」 「你撒謊!」她的親姐姐、太宗皇帝最寵愛的宸妃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指著她的鼻尖,憤憤地說:「你的私愛,絕非這一點小事!你私愛自家的兒子,一心想讓他當上太子,你將來好當皇太后。就是你,咒死了太子……」 「沒有!我沒有!太子死時,我方臨產……」她心裡發慌,說話有氣無力。 「沒有?」姐姐的兩道目光象劍一樣銳利,一直射進她心底:「你嘴上說的都是好話,心裡就是詛咒太子早死,好讓你的兒子登基。如今你可稱心如意了!我可憐的兒子啊……」 宸妃放聲痛哭,哭得她毛骨悚然。是的,她私下盼望過太子早死,可是她把這個心願始終深藏心底,對誰都不曾透露過,姐姐怎麼會知道呢?……太宗沉重的歎息就象一聲悶啞的雷,在她頭頂轟響著,滾滾而過:「啊,帝子從來不幸,多少人要死於非命!」……她渾身發寒,大汗淋漓,一個冷戰使她從昏迷中驚醒過來。她竭力張開雙目,只見寢宮裡燈火熒熒,十分昏暗,床邊坐著一人,雙手支著下頦,正在打盹。 「水……」她輕輕一呻吟,床前的人立刻驚覺,連忙從保溫的棉褥子裡拿出一把熱乎乎的精巧的宜興紫砂壺,一手抱著太后,一手小心地喂茶水。莊太后從勉強睜開的眼縫裡看了看,斷斷續續地說:「董鄂……你還在這裡……」董鄂妃連忙溫柔地低聲說:「母后大安。太醫都說不要緊的,養養就好。」太后費力地搖頭:「不,我不行了……太宗皇帝召我了……」董鄂妃"撲"的一下跪在床前:「母后,你千萬別這麼說! 你怎麼也不能走!兒情願替你去,皇上不能沒你……娘!」兩顆豆大的淚珠順著董鄂妃的臉頰滾了下來。 太后勉強裝出個笑臉:「傻話……就你一個……在這裡?……」 董鄂妃說,「皇上剛走。他為母后已到上帝壇祈禱三天了。 上天念皇上和兒臣們的誠心,一定會賜福母后……」可是,太后已經再次跌入昏睡中去了。 第八天早上,頭一束陽光射進寢宮,百寶架上那座精美的金黃色的四面轉花西洋鐘"叮叮噹當"地打了旗下,悅耳的聲音把莊太后喚醒了。她覺得神志很清醒,身上也涼蘇蘇的很舒服,只是沒一點力氣。她喊了一聲:「蘇麻喇姑!」聲音雖輕,在一片寂靜的寢宮裡卻很震人,床前、矮凳上、寢宮門口、殿外走廊頓時人影晃動,歡聲笑語窸窸窣窣地透過窗櫺:「太后說話了!」 「太后喊人啦!」……董鄂妃猛地跳起來,為太后撩開帳子,注視著太后,嘴唇顫抖,極力忍住就要迸出的淚,笑著說:「母后,你,你可見好了……」蘇麻喇姑在一邊笑道:「太后,皇貴妃在你床邊守了七天七夜了!」 「我的好孩子……」莊太后忍不住喊了一聲,烏雲珠撲過來,太后把她摟在懷裡,兩人一起落淚了。蘇麻喇姑一面擦淚,一面叫人去稟告皇上。 可皇上已經聞訊奔來,正趕上娘兒倆一邊擦淚一邊笑。福臨連忙上來向母親大禮跪拜,象孩子似地說:「額娘,你快把兒子急瘋了!你要是再不好,兒子也不想活了!」 「胡說!」太后笑道,「虧得你孝心感動了上天,也虧了你媳婦這麼細心照料……怎麼不見中宮和其他妃嬪?」董鄂妃搶著說:「母后,這幾日大雪不停,沒人回宮報信,娘娘她們不知道母后得玻"福臨的面色霎時陰沉下來,像是堆上了烏雲,不滿地白了董鄂妃一眼,可是一看到她慘白的憔悴面容、烏黑的眼圈、強打精神的笑,又無可奈何地把目光轉向窗外。 「不知道?」太后重複一句,軟弱地皺皺眉頭,眼睛轉向蘇麻喇姑:「七八天了,也該著人來問問吧?」蘇麻喇姑低下了頭,不敢看太后充滿失望的眼睛:「……沒有聽說……打發人來過……」太后傷心地落下了眼淚:「一個也沒有?」大家都不作聲。之後,董鄂妃竭力笑著安慰道:「母后,總是今年瑞雪紛紛、堵塞了道路的過。可是瑞雪兆豐年,來年五穀豐登,萬民太平,天下一統……」 「我不要聽這些!」太后又疲乏又厭煩地說,無力地閉上眼睛:「朝廷有黨爭,後宮也鬧起了黨爭。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們結了党,向我這姑媽、姑祖母示威啦……」 「母后千萬別生小輩的氣。小輩們年輕不懂事,母后你多多教導。姐妹們或有一時疏忽,顧念不周全,對母后總是孝敬多年,各有所長。皇后主六宮,替母后分憂解愁;淑惠妹、端妃、恭妃姐陪母后去溫泉,一路照應,多麼盡心……」太后一聲長歎,打斷了董鄂妃的話:「你不用說了……這些格格們,嬌生慣養,不識大體,不懂事,真不懂事啊……烏雲珠,好孩子,你又太懂事了……偏偏懂事的這麼少,只有你一個……」福臨連忙搭話:「額娘,我就不算上一個?「太后苦笑道:「算上你,算上我,不也才三個嗎?」福臨頓時明白了母親的意思:「額娘,朝內懂事的人還有的是呢,安親王、康郡王不都是嗎?」太后微微搖頭:「太少,太少……那邊人多勢大。難哪,真難哪……」她疲乏地閉上眼睛。 福臨眼睛裡忽地燃起一團火,明亮灼人。母親的話從來不曾說得如此明白,一下子激起了他的雄心。他相信自己的權勢和力量,他不怕那邊的阻礙,他大聲地說:「額娘,你瞧我的吧!我是當今皇帝!」太后沒有睜眼,象微弱的回聲似地發出一聲歎息:「唉,皇帝,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烏雲珠,過來。」董鄂氏走到床前,太后捏住了她的手,含著淚,悽惶地歉然道:「好孩子,委屈你了。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啊!」烏雲珠心頭一酸,一串淚珠滾落下來。 福臨暗暗咬著牙根,鼻翼劇烈地翕動著,一股紅潮忽然湧上他的臉龐,染上他的雙顴和眼睛,濃黑的眉毛在眉間結成了疙瘩。 烏雲珠為太后蓋好錦被,又著實安慰了好一陣,才直起身子,遵從太后的旨意,向皇上拜辭,回自己寢宮歇息去了。 她腳步輕飄,有如浮雲。出了太后寢宮,迎頭看見清晨的太陽,她一陣眩暈,身子搖晃著,嘴裡小聲嘟囔:「別讓太后知道,別讓……」她腦袋一仰,昏倒在攙扶她的兩名宮女的胳膊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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