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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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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治十四年年底到順治十五年年初,宮裡頭大大小小的事紛亂如麻,攪得人心惶惶,過了今天不知明天又要出什麼婁子。 十二月二十五日,皇太后從南苑回宮。 十二月二十八日,為皇太后病癒,皇上命撥下帑銀八萬兩,一半賞賜八旗兵丁,一半賑濟京畿貧民。 十二月二十九日,因皇太后大病初愈、皇貴妃勞累過度而病倒,皇上下令取消了辭歲迎新的乾清宮家宴和慈甯宮宴等許多內廷慶祝。這樣,一年中最熱鬧紅火的除夕、元旦,宮裡卻是冷冷清清,人人心頭都有一種說不清的淒涼,並隱隱地覺得不安。心裡最為忐忑的,要算皇后博爾濟吉特氏了。因為她生性忠厚,比別人更多了一層自譴自責。 初三日,皇后和淑惠妃姐兒倆去逛後花園。淑惠妃那張利落的小嘴,吧嗒吧嗒地一個勁兒勸慰著心神不定的姐姐:「姐,你這是幹嗎?自找不痛快!太后不是什麼話也沒說咱們嗎?咱們去請罪,我看她滿面春風,和顏悅色的,喜人得很! 後來,又賜給各宮好些南苑的獵物,待咱們不是更好了嗎?我早說了,咱們一硬氣,太后倒會回心轉意,你瞧,這不就應了?」 「唉!」皇后心事重重地歎息道:「總歸是太后病重,咱們沒盡子婦之道,心下總歸覺著說不過去……」她搖搖頭,垂下了眼簾。 腳下是用大大小小的鵝卵石嵌就的有精巧花紋的石徑,掃得非常乾淨。石徑兩邊的花壇裡,曾經在春三月裡招得蜂狂蝶舞的豔麗無比的牡丹、芍藥、玫瑰,此時花葉凋殘,只剩下枯枝幹莖在寒風中瑟縮;高大的喬木葉落殆盡,密密的枝椏伸向陰沉的天空。惟有松柏樹依然蒼翠,給冷落的御花園增添了幾分肅穆。路邊,樹下,侍從的宮女太監悄悄站著,大氣也不敢出,就象那些石壇石盆裡的木變石、海參石一樣。 冷清的空氣,寂靜的園林,只迴響著這兩個高貴女人的花盆鞋底敲打在石徑上的清脆聲音,和她們那風吹竹林似的低吟絮語:「說不過去,請過罪也就是了嘛,還要怎麼樣?」淑惠妃笑著,幫姐姐扯好披風的貂帽。 「……皇貴妃病了,也該去承乾宮看看……」皇后低語道。 「啊?你還要去看她?」淑惠妃瞪圓了眼睛:「要不是她,你會落得眼下這個樣兒?」 「唉,她是為侍候太后累病的啊……」 「那叫活該!她就愛做這種事,討得太后和皇上歡心,真是爭寵有術、固寵有方,古今後妃難得有她這種狐媚子!「淑惠妃對董鄂妃的惡感達於極點,一說到她,話就非常尖刻,充滿了鄙夷。 皇后無可奈何地搖頭說:「你呀,進宮這麼久了,後妃之德竟沒有多少長進。妒忌,是犯七出之條的,身為後妃就更……」淑惠妃在姐兒倆單獨相對時,總是毫無顧忌地擺出小妹的嬌憨態的。她雙手捂住耳朵,跺著腳說:「我不聽,我不聽! 這全是南蠻子那一套,咱們祖先沒這一說!」皇后憂心忡忡地停了腳步,無端地看看自己籠著的銀灰鼠皮暖手籠套,小聲說:「皇上打南苑回宮以後,坤甯宮一次也沒來過……他……他召過你嗎?……」淑惠妃臉兒紅了紅,跟著用冷冰冰的聲調,板著臉說:「沒有!一回也沒有!這樣無情無義的男人,不稀罕!」 「小妹!」皇后制止地喊了一聲,臉也紅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在想,為了咱們失於問候的過錯,皇上一定很生氣,會不會把咱們……」 「不會不會!太后都沒有怎麼樣,他敢嗎?他就願意人家說他是有道明君。廢了一個皇后,他已招來了失德的名聲!皇后又不是宮妃,更不是宮女,關乎國家體面的事兒……」淑惠妃侃侃而談,頭頭是道,那副義正詞嚴的樣子,倒給了皇后不少安慰。一陣匆忙的腳步聲打斷了姐妹倆的知心話兒。坤甯宮首領太監滿頭是汗,氣喘吁吁地跑來了,表情十分緊張,姐妹倆立刻意識到又出了大事。他一頭跪倒在皇后面前,半天說不出話。 「什麼事?」皇后恢復了她的端莊平靜,淑惠妃也恭敬地後退兩步,靜靜站在皇后的側後方,象個又賢惠又淑靜的宮妃。 「稟皇后,今日萬歲爺發了兩道諭旨,頭一道說托上天愛顧,皇太后重病痊癒,是天下萬民之福,所以要大赦天下,除十惡不赦外,其他罪犯都要減等赦免……」皇后莊重地點點頭,說:「皇上純孝仁厚,大赦天下,萬民景仰。」她等了一下,想聽聽首領太監報告第二道諭旨,見他只管低著頭不作聲,不得不又問了一句:「還有呢?」首領太監連連以頭碰地,口吃吃地說:「求主子饒恕奴才……奴才實在……實在不敢說……」皇后覺得心口猛烈跳動,極力克制地說:「講吧!」 「萬歲爺諭旨責備主子……說皇太后聖體違和,皇上還三次到上帝壇宮禱祀,而主子竟無一語奉詢,亦未遣使問候,大違孝道,所以……自正月初三起,停中宮箋表……」 「啊!」淑惠妃驚呼一聲,用手捂住了嘴。皇后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低頭稟奏的首領太監繼續艱難地說下去:「萬歲爺還諭令:下諸王貝勒及議政大臣會議……處置辦法……」中宮箋表,是皇后特權的象徵。皇后在三大節——萬壽、元旦、冬至時,或在特殊喜慶日,或有特別請求,可以使用皇后之寶,直接向皇上進箋表致賀或提出要求,皇上是不能拒絕的。停了中宮箋表,等於取消了皇后的權威,而又下諸王貝勒大臣會議處置辦法,下一步不就是要廢皇后了嗎? 皇后抬起手,扶住自己的頭,一陣暈眩、噁心,她有點站立不穩。淑惠妃尖叫一聲,撲過來跪在姐姐腳前:「姐姐! 不,娘娘!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出的壞主意……我去找皇上請罪,讓他處罰我吧……」她先是嗚咽著斷斷續續地自我譴責,繼而喉頭梗塞得豈不成聲,最後索性放聲大哭,弄得皇后在扶她站起來時,也淚流滿面了。 停中宮箋表的消息,如晴天霹靂,震動了六宮;又象一團烏雲,迅速地遮蔽了天空,使本來就顯得威嚴、肅靜的大內,氣氛更加緊張、冷酷。人們惶惶不安,不知道下一步會出現什麼局面。有些乖巧的主位和宮人,不免要看風使舵。於是,往承乾宮探望皇貴妃的人,突然增多了。 董鄂妃剛從南苑回宮病倒時,除了永壽宮的漢妃石氏、庶妃董鄂氏和一兩位無名貴人之外,沒有人踏進承乾門;而現在,日精門之東的東一長街上,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都是去向皇貴妃請安的。其中不但有庶妃穆克圖氏、烏蘇氏、巴氏、那拉氏以及眾多的貴人、常在、答應,還有博爾濟吉特氏的格格端妃和恭妃。在那天夜分初定時刻,靜妃居然也悄悄地來探望了董鄂妃。只是由於董鄂妃勞累過度、心力交瘁,太醫要她安心靜養,所以來請安的人也只是上前肅一肅,問問安好便退出了。 福臨則是每日必來,或是看著她吃藥,或是陪著她用膳,有時候便坐在皇貴妃的床沿上,兩人小聲說笑著,談天道地,一同消磨冬日的黃昏。如果董鄂妃已經睡著,福臨就輕手輕腳地看看門前小火爐上為她熬的參湯和藥劑,再到床前撩開帳子,看看她的被子是否掖緊,氣色是否好轉,隨後便在床前輕輕坐下,靜靜地一坐就是半個時辰,有時竟閉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一般。只有從他嘴角不時閃過的笑意,能覺察出他不過是陷入甜蜜的回憶。承乾宮一位老太監,是明宮留下來的舊人,他驚歎不已地對同伴們說:「真沒見過這樣的多情天子!要不說人家關外人生性淳厚其實呢!」承乾宮裡,不論是同住的貴人、答應,還是一般的宮女、太監,對女主人都是真心愛戴感激的。董鄂妃待下寬厚仁愛。 她自己穿戴住用並不奢華,卻經常拿她的例銀賞賜下人,幫助下人度過難關。皇太后和皇上賜給的克食,她從不忘記分給同住的姐妹;因了她的推薦,一年多來,皇上有數的幾次除皇貴妃以外的召幸,竟遍及了承乾宮的幾位貴人、答應,這是何等的榮幸和恩惠啊!她們怎麼能不全心向著皇貴妃呢?況且她一向又那樣和藹可親,從無嚴詞厲色,不擺高人一頭的架子。 這次董鄂妃病倒,整個承乾宮似乎都病了。大家說話聲也小了,腳步動作也輕了。開始幾天,見她又瘦又衰弱,像是病得不輕,承乾宮裡上上下下飯量都減少了。這幾天眼見她有了起色,眾人才有了笑容。皇上停止中宮進箋的諭旨,他們都知道了。但承乾宮的人仿佛事先約好了似的,對此既不表示驚異,也不表示憤怒或高興,淡然處之,好象與他們無關。只在偶然的機會或場合,兩個承乾宮的人互相交換一道目光、一個會心的微笑時,才會流露出她們內心的得意和痛快,以及同時產生的志在必得的情緒。 這個重要消息,卻沒人告訴皇貴妃。福臨是不願意告訴她,其他人大概怕她過分高興、有礙病體而不敢告訴她。 這天清早,皇貴妃起床了。侍女們都很高興,歡笑聲異於平日。她們服侍她梳洗完畢,攙扶她坐在炕上的軟氈靠座上,她的貼身侍女蓉妞兒連忙用蓮瓣貼金圓盤托上三隻帶耳的青瓷小碗,一碗參湯、一碗蓮子粥、一碗奶茶。按規矩,董鄂妃先喝了參湯,又喝了奶茶,然後捏著小銀匙慢慢攪著蓮子粥,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味。 「主子這些日子吃東西都沒有今兒香甜。」蓉妞兒高興地說。 董鄂妃莞爾一笑,說:「真格的,我今兒覺著好多了……蓉妞兒,這兩天我瞧你們挺高興?」 「主子病好了,奴才們心裡都快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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