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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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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罷,罷!咱們走!」吳良輔端起醋壺,連著喝了三大口,酸得他齜牙咧嘴,可還不住嘴地調笑:「小么兒,有了妹子結了對子,可別忘了哥哥。喝醋的味兒真不好受哇!」雪下得越發大了,密如簾櫳,仿佛從天頂垂下一面巨大的輕紗,透過它看遠近景色,更顯得莊重、肅穆,還帶有一點神秘。金殿碧閣化為玉宇瓊樓,皇家御苑別是一種風姿。 坤甯宮裡,溫暖如春。鎏金銀絲罩的熏爐內,紅螺炭火正旺,燒得又紅又亮,和頭頂懸著佩玉流蘇的金紅色宮燈相輝映,耀得東暖閣明亮照眼;一對繪著八仙慶壽的粉底五彩瓷大花瓶裡,插著初放的紅梅和白梅;幾隻橢圓形的郎窯水仙盆中,淡黃蕊潔白瓣的水仙花在碧玉似的長葉襯托下分外精神;濃郁的花香和著熏爐裡陣陣飄出的沉香,把整個坤甯宮都包在一團馥鬱醉人的溫香中了。 皇后的住處,今天換了幾樣擺設,使前來問候、說話解悶的主位娘娘們又是看又是摸,讚不絕口。淑惠妃是皇后的親妹子,又是每天必來的人,最為隨便,守著那台紫檀龍鳳五風銅鏡臺,不住口地稱道那活生生的雕工,時不時地對鏡臺上那面荷蘭國進貢的大圓鏡瞧幾眼,揚揚眉,掠掠鬢,欣賞自己嬌美的面影。 端妃扯著恭妃,要她看那對脂玉夔龍雕花插瓶。恭妃卻扯著端妃,要她去看南窗下那一對金海棠花福壽大茶盤。後來,兩人一道走到南邊大炕一角,靜妃在那兒靜靜地站著,低頭望著八仙桌上的擺設——那是在一對翡翠瓷觀音瓶之間躺著的一件古銅蕉葉花觚,蕉葉舒卷自如,象真的一樣,誰能想到是用堅硬的銅製成的呢?更妙的是花觚內透亮的清水養著兩朵帶葉的紅芍藥。這便是宮中有名的唐花了。 靜妃,就是四年前被順治廢掉的第一個皇后。因為皇上不在宮中,她也來坤甯宮向皇后請安。被廢以來,她一向落拓,今天卻特意打扮了一下,顯得容貌俏麗,衣著華美,還竭力維持著當年的格格和正位中宮時的高貴氣度。這是因為,儘管宮規宮禮只講位分等級,不論其他;但在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裡,她畢竟輩分最高——是皇后的姑媽,不能太塌架。 不過命運對她的打擊清清楚楚印在她的眼角和額頭,二十二三歲的人,蛛網似的細紋已經鋪滿了這些地方,搽脂抹粉也遮蓋不祝如果她笑一笑,便如三十歲上下的婦人了。見端妃和恭妃走來,靜妃強笑道:「瞧這花觚古色古香的,真是件寶貝。」端妃笑道:「淑惠妃剛才說,這是皇上二次大婚時的妝奩呢。姐姐你那次進宮,妝奩一定是更……」恭妃連忙向端妃使眼色,端妃縮住口,旋又笑道:「妹妹有口無心,姐姐請莫生氣。」這真無異於當眾奚落。但靜妃幾年來受冷遇,早已習慣了,不在意地說:「這花觚配鮮紅芍藥,更是豔麗非凡的了。」端妃道:「芍藥雖好,總比不上花王牡丹。」恭妃也笑道:「是埃況且這是唐花,不是當令名花,要按月令來說,早已過時了。」靜妃冷冷掃了她們一眼,淡淡一笑,反擊道:「說的是。 臘月當令,唯有梅花。其他百花百草,任有百媚千嬌,也只好凋零自落了。「端妃、恭妃互相看了一眼,連連點頭說:「正是呢,姐姐說得對。」那邊,皇后的親妹子淑惠妃照著鏡子,頭也不回地招呼皇后:「姐姐,瞧見嗎?今兒個象誰下了帖子似的,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人都來齊了。哦,不過,還少個謹貴人。」聽皇后不答,她才回頭去看。皇后坐在那裡,正對著一雙黃面紅裡百子五彩大果盤發愣。她連忙走近,看了一眼那彩色大果盤裡神態各異、活潑頑皮的一百個小孩兒,頓時明白了姐姐心頭的苦楚。她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不過她畢竟負擔輕些、想得開些。她用繡花粉紅綢絹輕輕往姐姐面前一搖,笑道:「姐姐,打發他們叫謹貴人來,湊個雙數兒,咱們好鬥牌啊!」皇后這才回過神來,看了妹妹一眼,輕輕歎口氣。 「要不,咱們打馬吊玩玩?」 皇后搖搖頭。 「姐姐,」淑惠妃放低了聲音:「你要悶出病來的。找太醫來瞧瞧?要不,到後花園去賞雪?……」皇后苦笑道:「你別瞎張羅啦。」淑惠妃裝作生氣的樣子:「可不是,誰叫我沒長謹貴人那麼一張厲害嘴哩?她不來,姐姐就不給笑臉兒……咦?說曹操,曹操到……」果然,康妃和謹貴人披著貂皮風雪氅,前來向皇后請安了。眼快心靈的淑惠妃一眼就看出來,這兩位心裡都有事。謹貴人沒了平日的爽利勁兒,眼圈兒紅紅的。這是怎麼啦? 坤甯宮總管太監跟腳兒進來稟告:「萬歲爺打發吳總管和小吳子來向皇后報信兒。」屋裡的娘娘們登時住了口,停了動作,眼巴巴地瞧著皇后。皇后也覺著心口跳得怦怦直響,聲音有些發抖:「傳他們進來!」吳良輔和吳祿叩過了頭,恭恭敬敬地跪在炕前地毯上,吳良輔說:「奴才給皇后、主位們請安。」 「罷了。回宮來有什麼事?」 「稟娘娘,奴才奉萬歲爺差遣,回宮稟告娘娘,皇太后前天夜裡三更時分起,渾身發熱,涕淚不止,頭痛頭暈。昨兒個病勢更重,又添了咳嗽。今兒個一直昏睡不醒……」 「召太醫瞧了沒有?」 「太醫院的院使和左院判領了八名御醫在南苑侍候著。萬歲爺心中焦慮,昨日往上帝壇禱祀,今兒又冒雪再次前往。皇貴妃娘娘日夜侍奉太后床前,寢食俱廢……」淑惠妃撇嘴哼了一聲,背轉身去。端妃和恭妃互相交換了個眼色,滿臉不屑的表情。倒是平日最恨董鄂妃的謹貴人毫無表情,像是什麼也沒聽到,望著地面發呆。 吳良輔繼續稟道:「要是皇后和主位們想去南苑……」坐在皇后身邊的淑惠妃一口接過來:「南苑要是用得著我們姐妹,哪兒還等到今天?我們一個個笨嘴拙舌的,又不會甜言蜜語,又弄不來那個詩呀畫兒的,沒的惹人家討厭!」吳良輔趕緊低頭,不敢說話了。 十一月中旬,皇帝和皇貴妃陪著皇太后游幸南苑,仿佛兒子、媳婦同著老母三人去享天倫之樂。皇后嘴裡不說,心裡可不是滋味。妃嬪貴人們,就更加憤憤不平,怨聲載道了。 整整一個月,宮廷的中心轉移到了南苑,大內一派冷清。皇上在宮裡,不管怎麼說還有點兒盼頭,這一個月,連點活氣兒都沒了。現在太后病了,又想起我們來了!哼,誰得臉誰應承去吧!別淨想好處自個兒揣,壞事讓別人攤……不過,這麼多妃嬪貴人,連皇后在內,敢於把這不滿形於辭色的,也還只有這位淑惠妃。 看兩名太監叩個頭要退下的樣子,淑惠妃看了姐姐一眼,對他們喝道:「慢著!還有話問你們!」 「喳,喳。」兩名太監趕緊跪好。 「皇上身子骨好嗎?」 「回主位的話,萬歲爺今冬在南苑校獵,能吃能睡,人長胖了,面色也紅潤了。」 「還有呢?」 「還有?……」吳良輔摸不著頭腦。 「大膽!都說皇上近日辦了件什麼事兒,京師全傳遍了,怎麼還瞞著我們姐妹?」 「回主位,有,有!萬歲爺辦那件事可真厲害!不止京師,怕是天下人都要盛讚萬歲爺呢……小吳子那會兒就在萬歲爺跟前……小吳子,還不快細細稟告!」 「喳、喳!」吳祿磕了響頭之後,便發揮他口齒伶俐的特長,講起那天皇上微服出獵、遇上劈木柴老漢的故事。最精彩、最有戲劇性的部分在後頭,在皇上陪老漢到鎮上找參領講理的時候。 在參領的住宅大門,門丁根本不讓他們靠近。是皇上一口流利的滿語,才使門丁疑惑著進去通報。誰知那參領竟以為小事一段,自己懶得出來,叫他老婆出來應付。這女人高大肥胖,一向兇橫慣了,哪裡把他們放在眼裡,兜頭就是一頓臭駡,還說什麼"就是搶了,就是占了,誰叫他是蠻子,活該!你敢拿我怎麼樣!「皇上氣極了,說:「你們竟敢這樣無法無天,告到地方去,有你們什麼好?」參領老婆揚頭大笑,說:「只要你敢告,去告好了!我要怕了你,下輩子不是人!」說罷,她又豎起眉毛惡狠狠地叫駡,要他們滾開。她見皇上站在那兒不動,抄起門邊的杠子就朝皇上砸去,嘴裡還罵著:「打死你這個多管閒事的小雜種!」皇上大怒,一聲斷喝,抽出他的硬弓只一擋,那女人的棍子飛出去兩丈遠。這時候,皇上的侍衛隊趕來護駕,幾百人把這所宅子圍了個密不透風。參領和他老婆一聽說這小子竟是皇上,登時嚇昏過去。皇上怒氣不息,立刻命侍衛動手,把參領全家就地斬首示懲! 皇上臨走又發了一道諭旨:參領的全部財產房地,都賞給那個可憐的老漢,並親口封這老漢為一鎮之尊。 小吳祿繪聲繪色,說得活靈活現,皇后和妃嬪們都聽呆了。 吳祿最後又得意地說:「沒過兩天,城外城裡的人全知道了,誰不誇咱萬歲爺是聖明天子啊……」吳良輔和吳祿已經退出去好半天了,坤甯宮裡還是那麼靜悄悄的,誰也不肯說話。 「哇"的一聲,謹貴人突然放聲痛哭。大家望著她,心裡仿佛有某種不幸的預感,膽小的恭妃忍不住發抖,使勁往端妃身邊靠。謹貴人跪倒在皇后面前,哭得頭都抬不起來。 「謹貴人,你這是怎麼啦?快別哭了。」皇后說話總是那麼細聲慢語的。 「稟皇后,那是……那是我的侄女兒啊……」謹貴人泣不成聲。 「什麼?」皇后吃了一驚:「你是說,剛才……」謹貴人哭著連連點頭。素來不愛說話的康妃,這時慢慢地、輕聲地解釋道:「我母親今天來宮裡也說起這事。那參領夫人,確是謹貴人同母異父姐姐的女兒。」皇后沉默半晌,安慰道:「謹貴人不要這樣,想必皇上他不知道那是你的親眷。」康妃突然沉下臉,憤憤地大聲說:「他知道!他全知道! 我母親問過的!」 大家都吃了一驚,沒想到平日不動聲色、嚴謹文靜的康妃會這樣激憤。康妃發現眾人的目光,臉上紅了紅,慢慢低下頭,不再作聲了。 「皇上他,他也太沒有情義了……」謹貴人還在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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