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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人們不記得有哪一年冬天,象順治十四年冬天那般和暖。

  呼嘯的刺骨寒風很晚才來臨,地面和屋簷上的冰淩都存不住,一過午便化盡了。但是,這年冬天順治皇帝從南苑發出的一道又一道諭詔,卻象猛然刮來的卷地狂風,震動了朝野,不管心裡對它贊同還是反對,全被它的猛烈和突然驚住了。滿洲親貴受到前所未有的衝擊。

  十二月,第一道諭旨下,重申停止圈地:「京畿百姓自圈地、圈房之後,流離失所,饑寒起身。良善者無以為命,喪鼓樂生之心;不肖者煽惑訛言,相從為盜,以致陷罪者多。長此以往,則國無寧日。此後仍遵前旨,永不許圈佔民間房地。「次日,又有諭旨,命吏部開列因請寬逃人之禁而得罪流徙的言官;三日後,一道就逃人法專向滿洲官兵的諭詔發下來了:「……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貧家役使之人,皆獲自艱辛,加之撫養。乃十餘年間背逃日眾,隱匿尤多,特立嚴法。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皆念爾等數十年之勞苦,萬不得已而設,非朕本懷也。年來逃人未止,小民牽連,被害者多。爾等當思家人何以輕去?必非無因。爾能容彼身,彼自體爾心。若專恃嚴法,全不體恤,逃者仍眾,何益之有?

  「朕為萬國主,犯法諸人,孰非天生烝民、朝廷赤子?今後宜體朕意省改,使奴婢充盈,安享富貴。如有旗下奸宄橫行,許督撫逮捕,並本主治罪……」這道諭詔如同一次地震,激起了劇烈的反響。督、撫居然可以對旗下人逮捕、治罪!這不是破天荒的事嗎?有的人奔走相告,喜笑顏開;有的人如有所思,深自反省;有的人神色沮喪,長籲短歎;更有人憤憤不平,哭到家廟告祖。總而言之,它觸動了每一個人,不管他是漢是滿,是旗人是貧民,朝野一派沸騰。

  順治皇帝仿佛不理會這些已刮得很猛的風,接著又下了一道諭旨,就象在沸油裡濺進了水,簡直炸開了。他批下吏部上奏的官員稽考功過的題本上,要求選拔確有學問才能的人進部院各衙門,替下一批顢頇無能之輩。使人們激動的不僅是這道諭旨本身,而是由吏部傳出的皇上親自點到的那些"確有學問才能"的人名錄:杜立德、李霨、王崇簡、王熙、王弘祚、馮溥、孫廷銓、伊桑阿……老天爺,除了伊桑阿,全都是蠻子文士!唯一的一個正黃旗滿洲人伊桑阿,也是順治九年中式的進士!哼!文人們都交好運了……大雪紛紛,總管太監吳良輔領著小太監吳祿騎馬從南苑趕回大內。吳良輔貂帽風衣,吳祿披了件斗篷,踏著雪頂著風,急急忙忙北行。

  走到前門棋盤街鬧市,酒樓上飄來的陣陣酒香阻住了吳良輔的馬蹄。他在一間寬大的門臉前下了馬。這是一處帶樓座的酒館,高懸著"杏花村"的黃楊木底松綠大字匾額,簷下吊了一串系著紅綠綢子的牌幌,寫著十幾樣名酒:玫瑰露、狀元紅、竹葉青、蓮花白、蘋果露、五加皮、黃連液、佛手露、史國公、雪花白、茵陳露等等。

  吳良輔把韁繩扔給門前沖他點頭哈腰的酒館夥計,領先上了酒樓。吳祿惴惴不安,東張西望,幾乎跟不上吳良輔的腳步。老闆恭敬地引他們進一間小小的雅座,酒、菜霎時便到。吳良輔脫去風衣貂帽,開懷暢飲,並招呼吳祿動筷子喝酒。

  吳祿不到十八歲,是個伶牙俐齒、眉清目秀的小太監。他十歲入宮,在大內萬善殿內書堂讀過書,專為在御前侍候受過訓練,這是許多太監一輩子也巴望不到的福分。這正是總管太監吳良輔賜給的恩惠,他對吳良輔自然感激不荊大約是因為同姓,加上這孩子乖巧、會奉承,吳良輔居然很喜歡他,近日又把他提拔成養心殿御前太監,這可是了不得的榮耀!吳祿對於吳良輔來說,既是心腹,又象子侄,說是兄弟也不錯,說是朋友也可以。吳良輔那麼有權勢,百官大臣都以結交他為榮;吳良輔那麼兇狠陰沉,小太監見了他如同耗子見貓;唯獨對這個吳祿,吳良輔是聞聲則喜,覷面便笑,他從來都管吳祿叫"小么兒",恨不得把一身的本事都傳給他,把他當成親兒子似的。有權勢的大太監,多半都有這路毛玻吳良輔喝了兩盅酒,身上熱和了,伸手捏捏吳祿的耳朵垂,笑道:「小么兒,還不喝兩盅暖暖身子?」吳祿心裡不安,回答說:「總管,咱們是奉萬歲爺旨意回宮見皇后娘娘的,誤了事……」吳良輔哈哈一笑:「誤不了!萬歲爺那心裡我還不知道?

  要不是礙著家規呀、禮法呀,他才不想打發咱們跑這一趟呢!」吳祿點點頭,一聳眉尖,又說:「可喝多了酒,怎麼敢見皇后娘娘呢?」

  「沒事兒!喝兩口醋就解了酒味兒啦。再說,還怕她怪罪?

  她這中宮未必坐得長……」

  吳祿一驚,回頭想想,又慢慢點了點頭,拿起了酒杯。

  「小么兒,這些日子我忙得暈頭轉向,總沒逮著空兒問問清楚。那天在茶亭,憨璞老和尚到底說了點兒什麼,萬歲爺到底給打動了沒有?你細細說給我聽聽。「吳祿於是繪聲繪色地把那天茶亭裡和尚的表演和皇上的反應細說一遍,聽得吳良輔頻頻點頭,面露喜色。吳祿最後說:「和尚說他曾經遍遊江南,與南中耆舊詩詞往還唱和。萬歲爺聽了格外高興,說以後要往海會寺拜望他哩!」

  「好,好,太好了!」吳良輔高興得雙手在胸前一握,滿面含笑。這完全是個女子的動作,含著一種說不出的嬌媚,一般人看了會覺得肉麻。吳祿早看慣了,只管問著他不明白的事:「就讓和尚去見萬歲爺不就成了?幹嗎要弄這麼個圈套?」

  「這你就不懂了!「吳良輔眯著眼兒笑,」萬歲爺的心性你還摸不透。這叫做偶然機遇,最能讓萬歲爺上心、覺著有趣。

  要是和尚求見,不但身分低了,不得萬歲爺看重,而且不要一兩天工夫,萬歲爺就會撂到腦後去了。再有一層,要是正經八百地引見和尚,湯若望又要諍諫個沒完,又該咱們吃癟。」

  「可人家都說……」吳祿遲疑地望望吳良輔,又小聲囁嚅著說:「人家都說湯若望是真聖人,咱們何苦……」吳良輔眼睛裡明明有一股怒火。不過,他半笑不笑地看了吳祿一會兒,說:「實話對你講,小么兒,我費這麼大心思,要萬歲爺親近佛爺,為的就是避開那位聖人。只要有他在,咱們總沒有舒心快意的時候。他跟咱們是猴兒吃麻花——滿擰!

  哼,他還真當自個兒是萬歲爺的品德師父呢!也不想想,他那天主聖母什麼的,在咱們中國誰吃那一套啊?能抗得過咱的如來佛觀世音?能抗得過咱的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嗎?……要論他那個人兒,挺正經,不貪贓不枉法的,可那又頂啥?他堵了咱爺兒們的路哇……哎,我說小么兒,陳之遴給的那幾萬銀票到手沒有?」

  「人家說,要等那差使到手才交錢呢!」

  「哈,猴精!一點兒虧不吃啊……」吳良輔轉眼間又感慨起來,拍拍吳祿的肩膀:「咱爺兒們這路人,一輩子有什麼指望?不就多落倆錢兒,圖個老來福!不趁著年輕力壯、萬歲爺寵信的當口多弄點,將來收屍都沒有人啊……」他搖搖頭,又點點頭,表情很有點悲涼,使他漂亮的面容刹那間像是老了十多歲,眼皮下嘴角邊的皺紋都越加觸目了。

  「可是萬歲爺跟太后都那麼看重湯老爺,咱們動得了他?」

  「要不叫他聖人呢?要不咱爺兒們得小心著辦呢?不過這話還有另一說,「儘管兩人坐在小小的單間,吳良輔還是向四周望望風,壓低嗓子說:「你說萬歲爺跟太后為什麼趕著他叫瑪法?告訴你吧,小么兒,那是為了南明永曆……」

  「啊?」吳祿的眼睛瞪得溜圓,張了張嘴。

  「小孩子家,這樣的大事你就參不透了!永曆一家老小都進了天主教,文臣瞿式耜、武將焦璉什麼的全都是教徒。這天主教傳來中國也七八十年了,傳教士哪兒都有,永曆那邊兒也不老少。湯若望道德學問是傳教士裡拔尖兒的,你想,朝廷尊他敬他重用他,會沒有道理?」

  「呀,萬歲爺和太后真有心計啊!」吳祿歎了一聲。

  「什麼心計!這叫治國的本事!」吳良輔趕緊訓誡他兩句,又接著說:「眼下孫可望降了,永曆看看就要玩兒完。只要南明一垮,這位湯瑪法的好日子就不多了……不信,走著瞧!」吳祿生怕總管喝醉,小心翼翼地說:「總管,咱們走吧?」

  「著哪門子急!」吳良輔臉一沉,要發脾氣,忽而一回味,曖昧地笑了:「哦,我想起來了,你新近認了個乾妹子,是景仁宮裡頭的吧?怪不得急著要走,半個多月不見面兒,想壞了,是不是?」吳祿也嘻嘻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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