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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一起又一起的王公貴族、滿洲大臣恭恭敬敬地進殿又出殿。最後一起才叫到安郡王岳樂。

  岳樂叩拜後,福臨賜座賜茶。岳樂接過茶盞在氈墊上坐定,抬頭看看皇上:福臨面露倦色,眼睛裡透出無法掩飾的厭煩。岳樂體諒皇上的心情,也知道年輕的皇上最後才召見他的用意。作為國家的尊貴的王爺,或是作為宗室皇親,他們倆交往並不密切,但是一遇政事上的坎坷和國策是非的爭論,他們卻暗自彼此引為知己,感受到對方的有力支持。至於愛好南蠻子悠久燦爛的文化,他們更是因有同好而情感相通了。所以他倆談話最少客套,別人聽來也許莫名其妙,但他們自己全懂。囿于皇上的尊嚴和王爺的身份,他們不得不維持那種不即不離的奇怪關係。不然,他們可以繼伯牙、子期和管仲、鮑叔牙而成為生死之交的。

  「皇上,他們都來了?」岳樂微笑著,恭敬地問。

  「可不是!」福臨憋了半天的悶氣,仿佛一下子找到了出路,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就跟事先約好了似的,今兒個都上朕這兒表忠來了!之後,罵一頓南蠻子,諫一通仰法太祖、太宗;更有甚者,竟然求朕恩准往山東、江南圈地、恩准嚴逃人之法……這是怎麼了?滿洲大臣、宗室皇親也要結黨營私不成?」岳樂注視著皇上,沉靜地回答道:「依我看,借仰法太祖、太宗為辭,求官求利為實。當年太祖皇帝在遼東頗恨漢族讀書士人,見了就殺。太宗皇帝卻反其道而行之,重用範文程、寧完我,招降洪承疇,重用孔、耿、尚等降將,方有甲申入關之壯舉!」

  「正是。歷來治理天下並無成法,舊制必須日有更張。就以圈地而論,國初人民逃亡,土地荒蕪,東來將士無以為生,圈地牧放耕作,原無不可。如今百姓安居多年,再行圈佔,勢必攪擾民間,舉國不安。唉,這些人眼光短淺心胸狹窄,只看到鼻尖上的小利,不知顧大局、識大體;明明沒有治理百姓的學問,又不肯多讀書史,國家政事怎能完全仰仗他們?……漢臣呢?才具見識確實高出滿臣,但竭忠效力又遠遠不及。難啊……」皇上,」岳樂忽然鄭重其事地說:「就漢臣而言,思明者便為不忠,不思明者便為忠嗎?」福臨一愣,閃爍的目光看定了岳樂,十分專注,輕聲道:「皇兄,請說下去。」

  「皇上,今日膳牌盡是紅頭,端倪已現。朝中滿臣見機而起,排擠漢臣,近因是早上內朝,遠因是順天科場案。皇上需要心裡有數。」福臨臉頰微微泛紅,說:「朝廷連歲開科,選舉人才,正為識拔漢族之秀民。考官賄買關節,大幹法紀,不用嚴刑峻法,何以平天下寒士怨恨?」

  「皇上明睿,遠見萬里。科場之弊誠然可惡,理應嚴明法紀,時加匡正。但凡汲引人才,自古以來,從無以斧鉞刑杖隨其後的道理。銓選之政縱然堪稱清平,但能免賄賂,不能免人情;科舉亦然,無可諱言。如今屢興大獄,正法流徙,治罪甚於大逆,是不是有些過分了?……」福臨揚揚黑眉,想說什麼,又竭力忍住,面色越加紅了。

  岳樂不是沒有看到,也知道年輕皇帝脾氣極大,但他還是不顧一切地說下去:「皇上不見今早內朝時的氣氛?漢臣人人自危,個個失態。順天科場案,滿臣借機擴大事態,株連極廣,已使漢臣緘口寒心,如今南闈弊端又發,若不妥為處置,勢必蔓延全國,關係至巨。皇上,你要權衡輕重啊……」

  「那麼,皇兄高見?」

  「科場案處置宜輕不宜重!」

  「什麼?」福臨一拍桌子站立起來,閃著怒火的眼睛盯住岳樂,他無法忍受這樣直截了當地違逆自己心意的奏對。

  「皇上,恕奴才直言,」岳樂不為所動,侃侃而論:「信郡王不日南征,平定雲貴。一統大業,眼見成功。洪經略、吳平西等人均在前敵,各省督撫提鎮也以漢軍旗漢人居多。戎馬倥傯,國家根基尚未大定,一切要政,宜寬宜厚。請皇上明鑒。」福臨咬住嘴唇,剛剛升起的怒火刹那間消散了。一統大業,對他來說,是光華燦燦的閃爍在頭頂的瑰寶!他沉思片刻,忽然微微笑了,湊近岳樂,壓低聲音,意外地說起了別的:「皇兄,另有一件要事勞皇兄辦理。有見於眼下情勢,此事不得不格外周密……」他們的語聲越來越細,最後皇上和王爺一同笑了,還互相遞著眼色,仿佛兩個配合默契、通同作弊的童生。

  福臨走出養心門,抬頭看看,太陽已漸近中天。時序雖已仲冬,正午卻還晴朗和暖。他信步去慈甯宮向太后請安。這雖是每天必行的禮節,他並不以為繁瑣,如果他有一天沒有見到母親,反而會若有所失,很不自在。

  未到慈甯門,吳良輔便來稟告說太后到慈甯花園延壽堂去了,並出主意由攬勝門進園,讓太后感到意外的喜悅。攬勝門是側門,太后當然想不到皇帝會走側門。福臨對此很開心,到了攬勝門前,他又靈機一動,讓眾多的隨從停在門口。

  進園後,他躡手躡腳,盡力躲在樹幹花叢背後,悄悄地鶴行鷺伏,全然沒有個皇帝的體統。

  延壽堂前的丁香、海棠、榆葉梅最盛,現在落葉已盡,但密密的枝條足以遮掩福臨。當他聽到母親的聲音,便隱身在一叢丁香後面,透過橫斜的枝蔓,尋找母親的身影。

  正午的陽光明亮輝煌,延壽堂前的廊子被曬得暖洋洋的,莊太後坐在一張扶手圈椅上,長長的頭髮披散著,烏黑油亮,幾乎垂到地面,仿佛披了一張濃厚的黑紗。董鄂妃手拿象骨梳,滿面笑容,不時蹲下、立起,認真地為她通頭、梳理,並聽著太后慈藹而平靜地說著話兒:「……這種野雞常在草中,人馬一過便驚飛起來,但飛不多遠,更不能翻山,力氣一盡便從空中跌下,撲到草叢裡,再沒有別的能耐了,只把腦袋藏進草窩,看不到人便以為人也看不到它,這時候你就只管拾吧,一隻只都是活的呢!」

  「母后什麼時候帶我們去見識見識?現在正是冬狩的好時候,看孩兒給母后拾它十幾隻大肥松雞!」董鄂妃一面笑著說,一面把太后的頭髮挽成髻垂在腦後,用一支點了水鑽的金鳳簪輕輕簪祝"你昨天送來的野雞味道就很鮮,大約是在松柏林裡獵來的。只有吃松仁、柏籽的野雞,才有這種美味。」

  「母后真是博識!那些野雞的確是兒臣幼弟從西山松林狩獵到的……母后看看,兒臣手藝可好?」董鄂妃拿了一面西洋大圓鏡請太后照看,太后滿意地笑道:「看什麼呀,你做的事兒還有錯嗎!」娘兒倆正在說笑,兩個小孩兒身著小箭袍,腳踏小皮靴,各人手中提著小弓,腰懸小箭壺、小寶劍、小佩刀,丁零當郎,滴裡嘟嚕,徑直跑近太后、皇貴妃身邊,一起嚷道:「皇阿奶,皇額娘!我們都射中了!」他們是皇二子、皇三子,一個五歲,一個四歲,象所有的小男孩一樣,天真爛漫,活潑可愛,跑得一頭大汗,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兒,使太后、皇貴妃笑逐顏開。莊太后笑著攬過兩個娃娃:「射幾箭?中幾箭?」三阿哥只是笑,二阿哥老老實實地說:「我沒有三弟射得好。我五箭中了二箭,三弟五箭中了三箭。」董鄂妃笑道:「都好,都好!練到十歲,就都能百發百中了!瞧這個,額娘賞你們的好箭法!」她解下襟上兩個嵌銀絲繡花荷包,兩個娃娃歡呼著朝她撲過去。她把荷包一人一個地系在他倆的襟扣上。

  太后笑道:「你的荷包本來就是六宮第一,這一對怕是最精巧的了。給這小哥兒倆,可惜了。」董鄂妃笑道:「母后快別取笑兒臣啦!兩個荷包值什麼!

  阿哥們是大清的儲君,騎射又是祖宗看家的本領。兒臣再愚笨,在這事上還有什麼捨不得……喲,瞧這哥兒倆一頭汗,罩褂也沒穿,看著涼!保姆呢?保姆!」保姆應聲而至,跪在階前。董鄂妃從保姆手中接過小罩褂、小皮帽,親自給兩個阿哥穿戴好,又扯下襟邊的手絹,細心地給小哥兒倆擦汗。莊太后心下感歎,眯眼望著忙碌的董鄂妃暗暗點頭。隨後,她也拿出兩個梅花形的小金錁子賞給孫子,說:「把這裝進荷包裡壓包吧!記住你們皇額娘的話,可要當先祖先皇的好子孫……」別說莊太后心裡感到寬慰舒坦,就是這邊悄悄站在樹叢中的福臨,心頭也是熱烘烘的。所以當他出人意料地突然出現在婆媳倆和孩子們面前時,一點兒也沒有平日必須擺出來的威嚴和矜持。

  董鄂妃連忙站起,想領兩個阿哥回慈甯宮。太后笑道:「讓保姆領他們回去吧,你再坐會兒。皇兒又不是生人,你還怕他吃了你不成?」莊太后很少開玩笑,今天不知是心緒特別好,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福臨覺得很愉快,董鄂妃卻瞟了福臨一眼,悄悄地紅了臉。

  按照常例,福臨總是把當日朝中大事向母后講述一遍,太后也總是靜靜地聽,很少插話。此刻,站在旁邊的董鄂妃形同虛設,大氣也不出了。

  福臨講罷,太后又按慣例頻頻點頭,說:「皇兒禦宇多年,處事得當。總之敬天法祖、勤政愛民,能使江山永固、四海安寧便好。」她轉向董鄂妃:「你說呢?「董鄂妃欠身道:「母后,兒臣身處內宮,只預內事。國家政務,非兒臣可以過問。「太后含笑點頭,又對福臨說:「從諫如流,乃古賢君之德。皇兒要時時記取,免致錯誤……」她沉吟片刻,終於說:「安郡王岳樂為國效力年久,頗有見地,多有建樹,如今開國諸王均已謝世,岳樂也該進位親王了吧?」福臨心中一喜,明白了太后是和他站在一起的!他連忙說:「母后明見,兒早有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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