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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好 。」太后笑著,慈祥的目光撫慰著兒子:「午後,你該到坤甯宮去了吧?」

  「額娘,」福臨習以為常,笑嘻嘻地說:「午後,兒還要去瀛台,辦理一些重要政務。」

  「母后,」董鄂妃垂著頭,紅著臉低聲說:「平日皇上午後總是讀書、習字、射箭,並不理政的。」

  「誰說的?」福臨扭頭瞪了董鄂妃一眼,又回頭笑著對母親說:「兒已傳旨,召王崇簡父子和金之竣傅以漸、湯瑪法等人進宮了。」太后非常注意地看著兒子的眼睛,似乎有些驚異,隨後便寬慰地笑了,向後靠著椅背,道:「你果真越發長進了,我也就放心了……那麼,從瀛台回來就去吧。」她輕輕歎了口氣,說:「皇兒,你不要忘了,你畢竟是皇帝,不是尋常人家的丈夫、兒子和爹爹……」

  「是。」福臨連忙笑眯眯地回答:「兒子一定尊太后懿命,從瀛台回來就去坤甯宮。」可是,董鄂妃將福臨送出延壽堂時,福臨湊近她,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威脅地說:「你竟敢討厭朕,把朕往外推!

  聽著,今晚朕到你的承乾宮去!你等著,看朕不把你吃了!哼!」烏雲珠正想反駁幾句,福臨已頭都不回地大步走開了。她被擠在那兒進退兩難,委屈得幾乎想要哭出來。要做名垂青史的賢妃,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這時如果她回頭向延壽堂望一眼,就會看到莊太后正凝望著這一對小夫妻的背影,搖頭歎息呢!太后的心情,不也是很複雜的嗎?

  王崇簡父子接到進宮的諭旨,聯想到早朝發生的事,不由得變了臉色,但傳旨太監似乎又沒有惡意。兩人滿心狐疑,坐著官轎,竟被引到西苑門,在門前,與同時奉召的金之竣傅以漸、湯若望、李霨、伊桑阿等人會面。這裡除了湯若望,都是內院學士、大學士;除了伊桑阿是滿洲正黃旗人,其他都是漢官;漢官中除了李霨,都跟早朝被劾事件有關。大家面面相覷,心裡七上八下,不知此來何為,也就沒有心思交談了。

  幾名召引太監帶路,一行人進了西苑門,沿著初結薄冰的太液池南行,過一座雕欄玉階的石堤,高高的翔鸞閣便赫然在目。瀛臺上黃、綠兩色琉璃瓦的建築群猶如仙山瓊樓,在蒼鬱如綠雲的松柏的簇擁中閃閃發光。他們沒有上閣,向東一拐,從牣魚亭和鏡光亭之間,踏上一條鵝卵石鋪就的小路,小路掩映在太湖石間、松柏樹下。走在這條小路上,如在深山,非常寂靜,只有風吹樹動和他們的腳步聲交織著,伴隨他們在山石間迂行。

  他們被引到一扇小綠門前,象王崇簡這樣的胖子,一次只能進一個人。門兩邊高牆壁立,牆頭露出高高的屋脊和兩棵巨大的青桐。這是什麼意思?會不會是一處囚禁所?

  驚疑不定之際,門開了,一股梅花的清香撲面而來,他們迎著這縷花香走進深幽的小院,舉目一望,太湖石遍山疊嶂,湖石間幾株老梅疏枝橫斜,紅白相間,開萼吐芳。北邊三間通屋,簷下一匾:隨安室;南邊三間通屋,簷下一匾:桐蔭書屋。他們誰也不曾到過這裡,今天來到此處是福還是禍?

  太監們知禮地退到門前和簷下。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站在院裡發愣。

  「萬歲爺駕到!」從連接涵元殿、添韻樓的那道順山勢而下的長廊裡,傳來這麼響亮的一聲,幾名年輕太監前導,順治皇帝出現在桐蔭書屋西側連接長廊的小門前。他頭戴紅絨結頂冠,身穿石青色暗團龍織錦袍,外罩貂皮明黃面如意端罩,腰束黃綢縐搭包,腳下粉底皂靴,這一身家常打扮,加上他和藹的神色,使這些待罪的臣子們放下了心,立刻跪上去叩頭請安。皇上點頭微笑道:「朕日理萬機,難得有此閒暇,特召諸卿一聚。眾卿均是朝中飽學有才之士,平日講學常聆賜教,今日諸卿只當以文會友,不必拘禮。」說罷,他率先走進桐蔭書屋,眾人也躬腰跟進。首先投入眼簾的,是沿著牆週一圈的數十架圖書,錦匣牙籤,琳琅滿目;書櫥間排列長幾和百寶櫥,其中商彝周鼎、哥窯宣爐、印章圖冊,羅列生輝;十幾個高及人胸的彩繪大磁瓶,裝滿了長長短短的書畫卷軸,幾隻琺瑯夔鳳紋薰爐熱烘烘地噴著檀香,彌漫一屋。福臨對眾人驚詫的表情很得意,便進一步解除他們的拘謹,重複說道:「眾卿不必拘禮,不在金殿在書房嘛……來,上茶!」內侍魚貫而入,給每位大臣敬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福臨笑道:「這茶以松仁、梅英、佛手沃雪烹煮,宮中叫作三清茶。眾卿品一品,其味如何?」眾人以口就杯,細細品味。伊桑阿首先讚美說:「稟皇上,奴才自來不曾喝過這樣的好茶!」福臨笑道:「比奶茶如何?」伊桑阿道:「各有品味。」李霨道:「此茶清醇甘美,足以比之美酒。」福臨笑道:「所以啊,客來茶當酒,對飲樂陶然!」眾人都笑了。皇上今天不止和藹可親,還透露出一種瀟灑倜儻的神態,非常接近這些文人學士們一貫欣賞的風度。他們的精神漸漸輕鬆了,放開了。

  湯若望道:「請皇上賜老臣配方,老臣也好如法炮製。」福臨揚頭爽快地一笑:「瑪法,你早說喜歡,朕早著人給你送去了,保你三十年享用不了。」湯若望抖動著白眉白須,笑著說:「老臣哪裡敢指望三十年!」福臨轉向金之俊:「朕記得你與瑪法同年,應該都是六十六歲了吧?如今卻都鶴髮童顏,是壽高有福之人啊!」兩個老臣連忙躬身遜謝:「陛下金口,折煞老臣了……」

  福臨指著南窗下的長幾說:「那兒有數幅宋、元、明三朝字畫,請諸位鑒別一下真偽。[說起書畫,這些人都是內行,也都喜好,登時都走到長幾邊,翻冊開卷,或凝神細看,或嘖嘖讚歎,各有一種情態。

  福臨旁觀,很覺有趣。他回頭發現湯若望站在一邊,便小聲問:瑪法怎麼不過去看看?」

  「皇上,你知道我對中國書畫實在是不通的。」福臨靈機一動,象孩子那樣對瑪法擠擠眼,好象串通他跟自己一起惡作劇似的,退到書屋正中案邊,拔出青玉九龍筆架上的紫毫,在滿雕梅鵲鬧春圖案的端硯中舔足了墨,撫平案上的雪浪紙,小聲說:「瑪法,我畫個人兒給你看!」不多時,湯若望的大聲讚歎把眾人吸引過來:「皇上,這太妙了!無處相象又無處不象。這,大約是中國畫的魅力吧?

  訣竅是什麼呢?」

  福臨笑而不答,把那張畫出示眾人。

  「哦!王學士!」眾人驚呼一聲。畫上果然是王熙:象所有的寫意一樣,筆墨淋漓,衣紋線條都很粗略,而姿態風度卻維妙維肖,面部畫得較為細緻,鬚眉畢肖,呼之欲出。大家看看畫像,再看看王熙,都忍俊不禁,也忍不住地讚美皇上的畫工。

  王熙伏拜於地,乞皇上將此畫賜予。福臨笑道:「不行,不行,畫人非朕所長,還是山水畫更有意趣。」他重又提筆,略一尋思,運腕急寫。筆下林巒深密,水明石秀,神清意遠,瀟灑疏闊,寥寥數筆,一幅清淡爽朗的水墨山水便呈現在眾人眼前了。眾人紛紛讚歎:「皇上此畫,真得宋元畫之三昧!」金之俊捋須而笑。

  「皇上以武功定天下,萬機之余,遊藝翰墨,真升平盛世之佳話!」傅以漸也感慨不已。

  福臨看定王崇簡,說:「崇簡精於字畫,你看如何?」王崇簡連忙躬身答道:「陛下胸中丘壑,有荊、關、倪、黃輩所不到者,自是得之天授,非凡人所及啊……」福臨拿這張畫遞給王崇簡,笑道:「那麼,這一小幅就賜你留念吧!」事出意外,王崇簡愣了半天,才跪上去雙手接過,連連叩謝。福臨又掉頭對王熙說:「你年輕,在朝中供職還長著呢,所以賜父不賜子。」王熙紅著臉含淚跪下謝恩,眾人這才真正松了口氣。

  「眾卿所觀書畫確系真跡嗎!」

  大臣們紛紛誇讚皇上的珍品都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無價之寶,確系真跡。福臨命內侍又拿出數幅書草,請眾人觀賞。金之俊看罷臉色忽變,湯若望仍是不懂行,其他人則盛讚筆力遒勁圓活,是難得的佳書。

  福臨道:「正是呢,朕也以為此字之佳,十分難得……這是崇禎帝的手筆啊……」一片寂靜中,他拿過一幅,小心地親手展開,凝神注目,好半天,才無限感慨地說:「如此明君,身嬰巨禍,使人不覺酸楚耳……」王崇簡心頭一熱,頓覺鼻子發酸,眼角濕潤。那邊金之俊也低下了白髮蒼蒼的頭。

  傅以漸道:「所以本朝為故明報君父之仇,不愧仁義之師。」伊桑阿道:「正是。大清撫定燕京,乃得之於闖賊,非取之于明朝,明之遺老至今不肯出仕,實在不智之至。」福臨笑道:「今日以詩酒相酬,那些舊話就不必提了。來,上燈!」內侍們絡繹不絕,點燭上燈,請他們到隨安室用酒膳。福臨領先,眾人亦步亦趨,出了桐蔭書屋。但見院中梅樹老枝壯幹上,都懸了彩燈,時近黃昏,花開更盛,梅花燈火相映照,愈顯精神。陣陣梅香襲來,使眾人都有些沉醉了。隨安室門大開,數桌豐盛的酒膳已經擺齊。福臨笑道:「今日燈下持酒賞梅,眾卿必得佳句。無詩無詞者罰三大杯!」大臣們都笑了。湯若望躬身奏道:「請皇上寬恕,今日是教中齋戒日,實在不敢飲宴。」

  「哦,怪朕疏忽了。來,拿扇子。」福臨接過內侍呈上的一把他親手繪畫、並印有廣運之禦寶的摺扇,遞給湯若望說:「瑪法,這扇賜給你,請你提前回去吧!」大臣們看著這把扇子嘖嘖稱羨,湯若望雖然謝了恩,對扇畫畢竟說不出個名堂來,將它收在懷中,向皇上和眾人告辭,隨著護送他的侍衛出門去了。

  伊桑阿笑道:「湯瑪法大約是怕做詩,藉故逃席吧。」李霨也笑道:「那把扇子出自皇上手筆,萬金不換的奇寶,湯瑪法怕是一點不懂哩。」福臨點頭笑著歎息道:「湯瑪法忠心耿耿,精于天文算學,篤於天主之教,品德高貴,有'聖人'之稱,是我朝難得的客卿。可惜不生在東土,對中國實在所知太淺了……」王崇簡和王熙借此機會向皇上跪叩下去,說道:「臣父子早朝失儀,實在罪該萬死,乞皇上饒耍"福臨看看王崇簡父子,再看看眾人,笑著緩緩說道:「何須如此。身為明臣而不思明者,必非忠臣!朕豈不明此理?」皇上的話,大出眾人意外,不僅王崇簡父子汪然出涕,其他大臣也都跪下了。

  「眾卿這是怎麼了?」福臨連忙伸手阻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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