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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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笛聲終於停了,但靜默持續著。康妃低頭不語;皇后端起奶茶無聲地抿了一口;謹貴人看看皇后,兩人的目光一碰,各自慌忙閃開。誰來打破僵局呢? 淑惠妃年齡最小,今年不到十七歲,跟姐姐入宮時還是個小孩子,非常疼愛她的姐姐,早就為身為正宮皇后的姐姐受冷遇而憤憤不平。剛才她一直嘟著嘴擺弄手絹,見大家都不吭聲,忍不住了,衝口而出:「又是承乾宮的主兒在養心殿,不然皇上會吹笛?」皇后象沒聽出妹妹的不滿口氣,平和地說:「皇上的笛子吹得越發好了。」淑惠妃看了謹貴人一眼,」嗐"了一聲。謹貴人皺皺眉頭,說:「我也就罷了,左不過一輩子當貴人居冷宮,一輩子見不著皇上的面兒,誰叫我命不好,跟靜妃一道入宮呢!可你是皇后哇!淑惠娘娘年輕美貌,佟娘娘還養了阿哥,都有位份的,怎麼也咽得下這口氣!」淑惠妃咂咂她那花瓣似的鮮紅的小嘴:「別忘了,人家是皇貴妃,只比皇后低半肩,比咱們都高貴!」說罷,她又看看姐姐,可是皇后的面色平靜得令人失望。 康妃低聲說:「四阿哥更金貴,皇太子想必是四阿哥了……」她聲音越來越輕,消失在含糊的似有若無的歎息中。 謹貴人惡意地揚揚剛硬的黑眉,譏笑地說,「哼,四阿哥! 誰知道這四阿哥是誰的種?……」 皇后瞪了謹貴人一眼,喝道:「不許胡說!」論親誼,皇后是謹貴人的侄女,論家法,謹貴人低皇后五級,尊卑懸殊,所以謹貴人立刻閉了嘴,低頭不語了。皇后繼續說:「皇貴妃穎慧過人,貞靜循禮,生性孝敬,謙和寬仁,宮中上下都很喜歡她,皇太后更象待親女一樣疼愛她。雖然受皇上寵愛,她並不曾恃寵干政,說不上失德……」她有點說不下去了。 淑惠妃嘴快,立刻說:「可是人家都說,皇上漸習漢俗,親近漢臣,隨意更改祖宗舊制,都是因為她在皇上身邊的過!」 「誰說的?」皇后眉頭微皺,掉頭看看妹妹。 「大貴妃和康惠太妃都這麼說!」 皇后搖搖頭,歎了口氣,說:「大貴妃因襄親王過世,自然不喜歡皇貴妃……」 「可她也真是半個南蠻子呀!」謹貴人憋不住,大聲接過話頭,並且站了起來:「這誰不知道?她不就是憑了她那南蠻子狐媚氣兒,什麼濕(詩)咧幹咧,什麼琴咧畫咧,哄得太后、皇上拿她當心肝兒寶貝兒……要是再立四阿哥當太子,我的皇后娘娘,你這正宮還能住幾天!」淑惠妃急忙打斷她:「瞎扯什麼!廢過一個皇后了,還能再廢第二個?皇太后不管怎麼疼她,終究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人!」謹貴人憤憤地說:「要是立四阿哥做太子,我就氣不過! 咱們滿洲的天下,怎麼能讓半個南蠻子女人的兒子去坐?皇家的血統不就給糟汙了?算算現今後宮的主位娘娘,就甭說太後跟皇后了,淑惠娘娘、恭妃娘娘、端妃娘娘、靜妃、加上大貴妃、康惠太妃、再加上太祖皇上的壽康太妃,不都是咱們博爾濟吉特家的嗎?任誰養一個阿哥,也比四阿哥高貴啊!偏偏肚子都這麼不爭氣!」皇后看看悶頭不響的康妃,責備道:「看你說到哪兒去了!」謹貴人連忙把手搭在康妃肩上,心直口快地說:「康妃娘娘,你別吃心,你們佟佳氏好歹都是咱們旗人。我寧願三阿哥做皇太子,也比四阿哥強十倍!」康妃起立,臉上一無表情,謙恭地說:「夜已深了,讓皇后早點歇息。謹貴人,我們回去吧!」淑惠妃也告辭了,臨行時她壓低嗓門急切地對皇后說:「姐姐,你要快生一個阿哥才好!如果搶在立太子之前,那麼立嫡不立庶,四阿哥就當不成太子,你的皇后任誰也奪不成了!」皇后端莊地說:「你快走吧,不要這麼胡言亂語!」可是,當宮女們鋪好錦緞被褥,放下繡著丹鳳朝陽的床帳,坤甯宮內一片寂靜時,皇后卻用美麗的荷花鴛鴦錦被蒙住頭,哀傷地哭泣了。此刻她用不著強使自己擺出皇后的派頭,她也不再是富貴烜赫的萬民之母,她只是一個孤寂淒涼的、時時擔心著自己命運的可憐的女人……二十一月望日,是大朝之期。照例,從太和殿到大清門陳設法駕鹵簿,殿前有丹陛大樂,午門上鐘鳴鼓響,王公、文武百官及外國使臣跪拜進賀表,再入殿向皇上朝拜跪叩,接受皇上賜茶後再叩拜,然後奏中和韶樂,皇上退朝,王公、百官等依次退出,大朝典禮告成。為了表示朝廷的威儀,每月應有一次大朝。但是順治帝為了勤於政事,也為了戒除百官的慵懶疲塌,勵精圖治,竟定為一月六朝,文武百官都得從四更起直忙到太陽出。年老的大臣就不得不勉力而為了。 天子年輕有為,並不因大朝而取消當日的內朝聽政。於是各部院大臣由侍衛傳旨宣召,經內右、內左兩門,進日精門、月華門,魚貫而入,直達乾清宮。各門前和禦道、長廊上,隔不數步便有帶刀侍衛肅立,氣氛很是森嚴。大臣們畢恭畢敬,小心翼翼,目不邪視,眼前只可看到前一位同僚的朝褂下擺和朝靴。 大臣行列中的內國史院學士王崇簡,今年不過五十六歲,一向心廣體胖,象個笑眯眯的彌勒佛。此刻他卻心神不定,眼前一片模糊,前面朝褂擺動,朝靴平落,在他眼中象木偶的動作一樣呆板。他盡力想擺出平靜如常的神情,但惴惴不安的心緒使他胸脯起伏,呼吸失常。他在苦苦思索,他方才說那話時,在場的有誰呢?……」 大學士金之俊肯定聽到了,他不是還抬袖拭了拭眼睛嗎?欽天監正湯若望也聽到了,他當即輕輕歎了一口氣,在胸前畫了一個十字。和金之俊在一起的傅以漸呢?他仿佛沒有聽到,不僅眉毛不曾動一動,連眼珠也沒有動。可怕的是正前方離他不遠的那三個人:內大臣蘇克薩哈、鼇拜和揭發丁酉科場大案的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他記得,自己抬袖抹淚時,蘇克薩哈驚異地看他一眼,便側臉向任克溥問話,想必是要任克溥證實。任克溥低頭舉目,責怪地看看王崇簡,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於是,兩位內大臣的目光一起射向王崇簡父子,鼇拜的鷹眼裡透露著威脅,蘇克薩哈不懷好意地露齒一笑……唉,當時我怎麼就那麼情不自禁呢?……會不會招來大禍?正趕上科場大案的氣候,漢官人人自危,我父子可別……王崇簡越想心越慌,可是有什麼辦法!大錯已經鑄成,只能硬著頭皮進乾清宮,聽天由命了! 王崇簡隨眾叩拜後,立在內院學士一班官員中。他略一抬眼,觸到兒子王熙的目光,只有他能看出,這位內弘文院學士內心也很緊張。 河南巡撫正在跪奏,響亮的聲音在乾清宮正殿中迴響:「河南嵩山采得奇草靈芝,乃國家祥瑞之徵兆,實是天子聖明所致,特進賀表及靈芝……」說著,把身邊那個精緻的木匣和匣上的紅封賀表高舉過頭,等著內侍來接。 高高的寶座上,順治略一沉吟,朗聲道:「政教修明,時和年豐,人民樂業,方為祥瑞。你為封疆大吏,巡撫一方,當敬天勤政,惠養元元。芝草何奇,安可用此?去吧!」河南巡撫連忙叩頭謝恩,哈著腰倒退著回班,站定以後,才用馬蹄袖拭了拭額上的冷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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