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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為君是對萬民。為父是對小輩。在你這裡,只不過為丈夫罷了。」福臨笑著,一手攬著烏雲珠的纖腰,一手拿筷子夾了一塊香蕈喂給烏雲珠,然後說:「你不要以為拿一隻酥餃便能賄賂我這考官,快快做詩!」

  「妾妃哪能有七步之才?陛下也不是正牌的考官。」

  「誰說不是?天下的進士,都是朕的門生。順天丁酉鄉試作了弊,朕將親自複試。若不精通四書五經,敢攬這樣的大事?你呀,怕是分娩之後文思遲滯,要考不出來了!」

  「陛下真以為妾妃做不出來嗎?」烏雲珠揚了揚黑得發亮的秀眉,轉身望著窗外新月,有聲有韻地輕輕吟著,象一首柔情綿綿的短歌:「雲際纖纖月一鉤,清光未夜掛南樓;宛如待字閨中女,知有團圞在後頭……」

  「好!」福臨鼓掌大喊:「真所謂情深意切,不枉了才女之號!這位待字閨中的女兒,可是你?……好了,白玉鎮紙歸你!」烏雲珠剛伸手去接,福臨卻又縮回手去:「慢著慢著,我看那邊還有一首詩呢!」他指著八仙桌上那張精妙的繡幅。

  那是一幅繡在白色錦緞上的墨竹,挺拔瀟灑于山石蒼苔之中。通常題詩處空著,但下款日期卻已繡好,那正是今年夏天福臨往塞外狩獵的時候。

  烏雲珠道:「妾妃確有新詩一首,想請御筆親題。」

  「我寫上以後,你再繡出來,是嗎?」福臨很覺有趣,立刻坐到桌邊,提筆舔墨:「快快念來!」烏雲珠並不轉身,依然凝視著窗外新月,緩緩念道:「此去惟宜早早還,休教重期望夫山;君看湘水祠前竹,豈是男兒淚染斑?……」福臨運筆疾書,幾乎不能抑制心頭的激動,飛快地鉤完最後一筆,把羊毫往筆架上一擱,幾個大步跨到烏雲珠身邊,雙手扳著她的肩膀,輕喊了一聲:「烏雲珠!」烏雲珠轉身,跌入他的懷抱。她溫柔地歪頭靠在福臨胸前,悄聲細語地說:「我繡這幅詩竹,為的是一旦我離陛下而去,要它同我一起入葬。有你的手跡陪伴,九泉之下我也心安了。」

  「烏雲珠……」福臨語聲哽咽,把烏雲珠緊緊貼在自己的心窩上,一股激情在胸中沖蕩。他突然放開烏雲珠,沖回桌邊,從筆架上拔下一管最大的雲中鶴斑竹管大提筆,鋪開雪浪紙,飽蘸濃墨,飛筆縱橫,寫下了一副對聯:大白狂浮客舞劍,小紅低唱我吹簫。

  緊接後面,如流水般寫了一段跋:「上聯是英雄氣,下聯是兒女情。人之所以為人也。」寫罷,將筆用力一擲,扔出一丈多遠,直摔到正間地上,留下一串墨蹟。他只覺心頭一股豪氣,痛快異常,揚頭望著烏雲珠:「如何?」烏雲珠笑道:「確是巧對,不過……」

  「不過什麼?」

  「對常人而言,此聯摹寫性情,盡夠了;對陛下,則不免小巧淺淡。」福臨很有興趣,故作莊重地說:「請道其詳。」

  「對陛下而言之英雄氣,當有包藏宇宙、吞吐天地之氣概,橫棴賦詩、投鞭斷流略可方比一二……」

  「那麼兒女情呢?」福臨眼睛熠熠生光,追問道。

  烏雲珠笑道:「陛下,我不過怕你過於兒女情重。我想再續一句話。」

  「是嗎?續來我聽。」

  「陛下之跋雲:『上聯是英雄氣,下聯是兒女情,人之所以為人也。'妾妃續接一句:『用得其中為聖道。'陛下以為……」福臨暢快地哈哈大笑:「續得好,續得好!'用得其中為聖道'!畫龍點睛啊……烏雲珠,有了你,朕於兒女情一無所憾。後宮有你在,朕不掛牽內事,正可專意綜理天下,大展朕的抱負!「他用力摟住烏雲珠的肩膀,炯炯目光,仿佛透過鑲金飾玉的文窗、穿過富麗雄偉的宮牆,凝望著蒼茫無極的南方大地,激動地說:「多尼不日便要領大將軍印南征。一旦收復雲貴,寰內一統,且看我大展雄圖,除舊佈新!願朕在有生之年,治得國泰民豐、四海歸心,成就漢武、唐宗一般的大業,讓萬民重見堯舜之天地……」他的設想,他的計劃,他的決心,如激流湧出,滔滔不絕,興奮、慷慨,神采飛揚。烏雲珠被他深深感染了,臉兒紅撲撲,眼睛亮閃閃,側著臉目不轉睛地著迷似地凝望著他。福臨完全沉醉在自己的雄心壯志之中,他用力捏住烏雲珠的手,說:「你看,朕能辦得到嗎?」

  「烏雲珠得遇陛下,三生有幸。陛下資質之美,曠古少有,自四齡以來,苦讀詩書,習堯舜文武之道,不就是為了成就一番大業嗎?烏雲珠願為陛下馬前卒!」她的目光亮如天邊的啟明星,胸脯起伏,口中微微喘氣。她的心中,鼓蕩著熱騰騰的激浪。她把今天作為一個特殊的日子銘刻在生命的歷程上,以前,她愛皇上勝於愛福臨;今後,她愛福臨超過愛皇上……」啊!你真是我的知己!」福臨盯著烏雲珠的眼睛,非常感慨地輕輕歎了一聲。

  烏雲珠一下克制不住,猛然摟住福臨,在他面頰兩邊用力地親了好幾下,福臨被這突如其來的動作弄得微微一愣:文靜溫柔的烏雲珠從來不曾這樣!他大聲笑著摟住烏雲珠的腰,飛快地就地轉了好幾圈。他的心裡象雨後藍天上升起一道彩虹,純淨、開朗,瑩澈無瑕。此刻,他的心頭沸騰著如火的激情,靈動的目光立刻停在百寶櫥中,取出他的紫竹笛,神采煥發地說:「烏雲珠,我們……我和你,真是太美滿了!」他拿竹笛湊上嘴唇,嘹亮的笛聲飛騰而起,帶著歡樂,帶著柔情,帶著一顆火熱的跳動著的心,飛出寢宮,飛出養心殿,飛上星光燦爛的夜空,散落到金碧輝煌的六宮……坤甯宮裡燈燭輝煌,幾名主位娘娘正陪著皇后說話,熱騰騰的奶茶使她們談興倍增,講起當年太祖、太宗皇帝在關外時的武功,講起科爾沁部落的豐功偉績,一個個如數家珍,無比興奮,顯示出草原女子的豪爽氣概。在座的四位娘娘,三位是科爾沁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皇后和她的妹妹淑惠妃,以及她們姐妹倆的姑姑謹貴人。謹貴人同已廢的皇后一同進宮,她倆是堂姐妹,皇后被廢為靜妃,謹貴人也就一直得不到升位,不能成為一宮之主而居住在景仁宮。除了三位博爾濟吉特氏,第四位娘娘便是景仁宮主位、康妃佟氏。

  悠揚的笛聲透進簾櫳,熱鬧的談笑倏然停止,坤甯宮裡一時竟悄然無聲,任憑那行雲流水般的美妙聲音在殿梁間繚繞。明亮的燈光透過精美的宮燈的紅紗、玉珮和流蘇,流瀉而下,把四位年輕美貌的娘娘籠罩在一重淡淡紅霧之中,猶如蓬萊仙姬。但她們都竭力避開彼此的目光,害怕洩露心頭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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