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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唉,好吧好吧。別往身上纏,規規矩矩地坐正,象個好皇子的樣兒,我再給你講……」她講的是老哈王腳下有七顆形如北斗的紅痣,被當作有天子氣的異人,好不容易逃脫了明朝的追捕,後來終於成就帝業的故事。

  外面遊廊上,莊太后笑著對福臨說:「聽見沒有?三阿哥跟你一個樣,從小就喜歡聽這個故事。」

  「四阿哥長大了,也會這樣……怎麼聽不到二阿哥說話?「福臨說著,同母親一起推門進去。

  蘇麻喇姑趕忙站起向母子倆請安。三阿哥揚著兩隻小手撲向太后懷中:「皇阿奶!」隨後又懂事地向福臨跪了說:「三阿哥叩見皇阿瑪!」這麼個小小的還沒有桌子高的人兒,長了一副惹人喜愛的機靈相,偏偏學著大人做出煞有介事的樣子,不由人不笑。

  太后忍不住把他抱起來,在他細嫩的臉蛋上親了一下,說:「皇阿瑪剛才問,二阿哥呢?」三阿哥摟住奶奶的脖子,湊在奶奶的耳朵邊,眼睛轉向次間的烏木座榻,小手指頭貼在臉邊指著,小聲說:「哥哥在那邊,——你可不要罵他,啊?——他又睡覺了……」順著三阿哥的指示,太后和福臨看見二阿哥四肢攤開,仰巴叉地躺在座榻上,睡得正香。福臨不覺皺了皺眉頭。只聽三阿哥快活地說:「皇阿奶,你不是也給我講過腳下七星的故事嗎?我也有腳下七皇!」

  「你?」莊太后又驚又笑地問。

  「是啊!不信你看!」

  三阿哥從奶奶懷裡掙脫下地,一屁股坐在厚厚的地毯上,利落地脫掉小靴子、小布襪子,把兩隻胖胖的小腳丫舉得高高的,興高采烈地說:「看我的七星!」太后和福臨母子倆驚異地瞪大了眼睛:三阿哥雪白的腳掌心,一左一右,果然各有七顆血點般的、排成北斗形狀的痣,象一串紅亮的珠子。兩人幾乎同時蹲下身子,一人捏了一隻小腳丫,仔細地看著,用手指抹了抹,才發現那只是用胭脂點的假痣。蘇麻喇姑在一旁嚷起來:「哎呀,我說你拿我的胭脂做什麼,原來……」太后和皇上啼笑皆非。福臨故意皺著眉頭說:「真搗亂!

  小小年紀,玩的什麼花頭!」

  三阿哥瞪大了眼睛,說:「皇阿瑪,我不是皇子嗎?腳下有七星,不是王就是帝,我怎麼能沒有呢?」他很可笑地皺了皺眉頭,學著大人深思熟慮的樣子,光著腳丫、背著小手在地毯上踱了幾步,仰起頭,神色很是認真地說:「長大了,我要學父皇,當天下之主!」福臨非常高興,一把摟過孩子,誇獎說:「好孩子!才四歲年紀,便有這般志向,不愧我們愛新覺羅氏的子孫!」可是,他一接觸到孩子那雙極象母親的眼睛,立刻就敗了興頭,眉梢一聳,放開了三阿哥,沉聲問道:「兩個阿哥漢話、漢文學得怎麼樣了?」蘇麻喇姑連忙回答說:「四十個奶娘嬤嬤裡,一多半是漢人,兩位阿哥漢話都說得好。就是嬤嬤們不識字,沒人敢教阿哥漢文。「福臨尋思片刻,說:「母后,要請幾位飽學宿儒來教導他們才好。」太后點點頭。又問:「四阿哥那兒,再去看看?」三阿哥跳著腳,尖聲地叫起來:「我也去!我也去!」四阿哥實在太可愛了。這六個多月的嬰孩,十分健康活潑。他被裹在白絨小袍子裡,臉色如花蕾似的紅潤嬌嫩,大大的眼睛猶如深夜的天空,漆黑漆黑的,閃爍著星光。他見有人進門,便從乳母懷裡探出身來,張著兩隻小手,嘴裡咿咿呀呀地叫著,兩腳不停地踢動。

  三阿哥跑得飛快,沖到跟前,摟住小弟弟,乳母只好蹲下身遷就這小哥兒倆。三阿哥對著四阿哥懇求道:「好小弟,你叫我哥哥呀,叫阿哥,阿——哥——……」四阿哥閃動著機靈的大眼睛,望著三阿哥笑,張開沒牙的紅潤潤的小嘴,用力發音:「阿——阿——"一雙大手猛地把四阿哥抱了起來,三阿哥抬頭看,皇阿瑪已把四阿哥緊緊摟在懷裡,反復親他的臉蛋和脖子。福臨的髭須撩得孩子不舒服,他哼哼唧唧地要哭。太后一把奪了過來,抱在懷裡溫存地撫慰著,並埋怨地瞪了福臨一眼。福臨笑了笑,不作聲。冷不防,三阿哥天真地問道:「皇阿瑪為什麼親小四弟,不親我呢?」福臨發窘了,看了母親一眼,正遇上母親那嘲笑的目光,不覺臉上微微一熱。不過他很快就找到藉口:「四阿哥還小,你可是男子漢大丈夫了!」

  「真的?我是男子漢大丈夫?」三阿哥高興得不知怎麼才好,立刻挺胸凹肚,滿臉放光,得意非凡:「那我能射箭跑馬了?」

  「對,對,明年你就可以上馬了……」福臨連忙允諾,心裡一動,急匆匆地看了母親一眼,對三阿哥說:「我來問你,父皇百年之後,如果小四弟即位當了皇帝,你怎麼辦?」三阿哥脫口而出:「我做親王大將軍,輔佐小四弟……」

  他想了一想,忽然問:「我有腳下七星啊,為什麼不能做皇帝呢?」毫無掩飾的孩子的話,勾起太后和皇上母子倆的多少心事,兩人互相望著,一時竟無話可說了。後來,太后換了個話題:「皇兒正值青春,子息不旺。後宮佳麗難道盡不入眼?

  專房之寵太過,六宮妃嬪哪能不生怨望?多子多福、多子多助,帝王家尤其如此啊!」

  「是。」福臨恭恭敬敬地躬身靜聽,神色極為孝順。

  然而,當晚召來養心殿寢宮的,仍然是四阿哥的生母,他最寵愛的董鄂妃。

  今天的摺子不多,時交二更,福臨便已批完。他伸臂直腰打個舒展,手還沒放下,董鄂妃已端著一杯熱茶從東次間走出來,送到皇上手邊。

  福臨笑著看她一眼:「你在那邊做什麼來著?怎麼就算得這樣准,正好送了茶來?」烏雲珠笑笑,說:「我先在刺繡,後來習字。」其實,刺繡和習字都是幌子,她的全部心思都在皇上身上。

  「我今兒也還沒臨帖呢,看看你的字去!」福臨興致勃勃,端著茶盞,摟著烏雲珠的肩膀,一同走到東次間。一張長長的八仙桌上,十幾張潔白的高麗進貢的雪浪紙上,墨蹟淋漓,盡是烏雲珠臨帖所寫的隸書。福臨一張張拿起來看,看一張贊一聲,最後說:「不想近日你隸書也寫得這麼好了,真是家學淵博,所謂碎玉壺之冰,爛瑤台之月,婉然芳樹,穆若清風啊!」

  「陛下竟拿鐘公贊衛夫人書法的名句稱讚妾妃,實在不敢當!妾妃無衛夫人之才,陛下草書卻在鐘公之上……」福臨哈哈地笑了:「多蒙才女之女獎許了!不過,今天我要考考你這才女的詩才!「他煥然生彩的目光掃視周圍,掠過富麗華貴的西洋金鐘、嵌珠鑲寶的玉如意、珊瑚瑪瑙盆景、水晶寶石屏風、金碧閃彩的孔雀寶扇、精雕細刻著龍飛鳳舞的紫檀木剔空隔斷,最後,停留在南窗最上角的茜紗槅上,從那裡看出去,宮殿殿角的飛簷一側、藍黑色的深不可測的天空中,掛了一彎淡金色的月牙兒。」有了!就以新月為題!」福臨笑著對烏雲珠點頭。

  烏雲珠笑道:「不限韻?」

  「那不便宜了你!限十一尤。」

  「好,幸爾不是窄韻!」

  「給你這才女,窄韻也嫌寬!限鉤、樓、頭、秋四個字吧!」

  「有獎罰嗎?」

  「自然有。做得好,我這一雙白玉鎮紙就歸你;若是做得不好……」他看了看嫣然含笑的那雙眼睛,忍不住附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烏雲珠的粉面立刻飛起一片紅霞,瞥了福臨一眼,扭過了身子。她端起茶盞,用碗蓋撥開水面上飄浮的茶葉,喝了兩口;隨後又打開吐籽石榴式食盒,揀了一塊松仁酥餃,遞給福臨。福臨沒有用手接,只張了嘴等她把點心送進口中後,輕輕咬住了她的手指。

  「呀,陛下,你還這麼淘氣,為君為父之人喲!」烏雲珠半嗔半笑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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