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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內院大學士兼吏部漢尚書王永吉在吏部大門下了轎,進了大門。寬闊的石板路直通大堂。他從大堂傍門進中院,過穿堂,一架紫藤蓋滿了小院,老幹如蟒、盤曲而上,如今落葉已盡,繁密的藤幹藤枝糾纏在架子上,仿佛許多絞在一起的灰蛇,很容易使人聯想到官場上那複雜的、絞纏不清的明爭暗鬥。藤架的那一邊有屋三楹,簷下額匾上有三個厚實凝重的大字:藤花廳。王永吉當然知道,這架紫藤是明初吏部尚書吳寬親手種植,距今已將三百年。藤花廳,是吏部長官治事之所,平日是科爾坤的公事房。今天,王永吉心中有幾分得意,他是來到藤花廳的唯一漢官。不多時,內大臣蘇克薩哈、鼇拜和刑部尚書圖海都到了。他們要商討第二審的程序。

  僕役送上熱茶,便退下了。五位大臣各自安坐,上來就是一陣冷常按皇上諭命,李振鄴、張我朴、蔡元禧、陸啟賢、田耜、鄔作霖、張漢、蔣文卓等十多人,全數被拿到吏部審問。由於他們身份不同,是按命官、中式舉人和應試三堂分審的。

  第一輪會審過後,氣氛很沉悶。因為上有內大臣坐陣,中有科爾坤、圖海等滿尚書主審,平日審案的漢尚書、侍郎如陪坐一般,唯唯諾諾,不出一語。滿臣對科舉一向不大了然,審不出個名堂。初審下來,什麼也沒弄清楚,怎麼向皇上交代?

  蘇克薩哈玩著茶盞蓋,漫不經心地笑笑,掃了眾人一眼,說:「我看,初審不中用啊!」他白白胖胖,容顏滋潤,很得皇上歡心,事事順遂,常常流露出幾分心滿意足。有時目光一閃,眉頭一皺,會突然透出內藏的勁氣,但那種情況很少。

  鼇拜點點頭,喝了一口茶。在內大臣中,他的地位不如蘇克薩哈,雖然他比蘇克薩哈年長,又軍功卓著,但從來以下屬自居,又一貫不愛說話。遇到這件主要和漢人打交道的案子,說不好漢話的鼇拜,就寧肯不作聲。

  圖海為人深沉,凡事不動聲色,這時卻搔了搔刮得發青的鬢角,附和說:「正是,似乎不得要領。」科爾坤較為爽直,忍不住說:「可不是!審案中這也說關節,那也說關節,這關節……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四名滿官的目光集中到王永吉身上。

  王永吉心裡暗暗好笑,臉上也沒忍得祝他本來就長得一副笑模樣:團團臉,細眯眼,說話之前嘴角先就咧開了,唇上的胡髭也跟著向兩邊翹起。此刻,他得意地撫著頷下的長須,改變一下坐的姿勢,拿出行家裡手的架勢,用流利的滿語解釋"關節"一詞:「所謂關節,就科場而言,是指考生與考官私下約定的暗號,據此暗號,考官可在千百卷中取出這名有關節的考生。自然,因錢因勢或因其他緣故,考官就將關節賣給他的私人。至於關節本身,花樣極多。譬如考生將自己姓名、籍貫嵌在文章中,或者造出一兩個怪僻的字,甚而事先約好用一句古文、古詩,如此等等。縱然糊去考生姓名、籍貫,試卷另行謄抄,關節仍然可以上達考官。順天鄉試每一關節至少值三千兩,高的可達萬金。考生若想必中,則多買幾位考官的關節,那就要花大價錢了。」四名滿官這才明白。科爾坤首先恨聲說:「這些南蠻子,如此奸狡,真真可恨!」蘇克薩哈帶笑不笑地說:「真虧他們想得出來!」正永吉笑道:「自有科舉以來,一概如此。所以貧寒之士,科場蹭蹬者,無不怨憤。」科爾坤皺眉道:「這幫南蠻子刁滑無比,初審毫無頭緒,二審怎麼辦?「確實,三名考官李振鄴、張我朴、蔡元禧和三名中式舉人陸啟賢、田耜、鄔作霖都不認帳;被任克溥在彈章中點為見證的吏科給事中陸貽吉,也只供說他是見到張漢、蔣文卓揭發科場作弊,信以為真,才向任克溥隨意提到自己將具疏檢舉,並無實證;張漢和蔣文卓則一口咬定三名考官受賄,並指出受賄銀兩數,但又拿不出證據。

  王永吉笑道:「列位大人對這幫漢人士子知之不深,不可被他們矇騙過去。他們之所以口硬,實在是其列位對科場不熟罷了。列位大人若肯依我,自能立見分曉!」當王永吉出廳去時,圖海說,「就依他的意思二審吧?」蘇克薩哈和鼇拜交換一下眼色,鼇拜皺著眉頭說:「他若審清楚,我們不是反居下風了?」圖海冷冷一笑,說:「南蠻子審南蠻子,我們正可冷眼旁觀,側耳細聽。」蘇克薩哈頻頻點頭,科爾坤還伸了大拇指笑道:「好主意!」鼇拜最後也同意了。

  二審的第一堂,便是李振鄴與張漢的對質。

  大堂正中生著兩位內大臣,科爾坤和圖海在他們左右設座。王永吉的桌案設在他們四個人的左側前方,旁邊還有書記的位置。四人的右側前方則是吏、刑兩部的副職長官。大堂左右,丫丫叉叉地擺了各種刑具:大杖、中杖、夾具、皮鞭、鐵鍊等等,看上去自是一派陰森可怖的審訊氣氛。吏部大堂向來不設刑具,二審開始後,王永吉說既是吏、刑會審,就應該擺出刑具來。

  李振鄴和張漢被押上大堂,看到和初審全然不同的佈置,先就害怕得直哆嗦。可是兩人一照面,竟都恨得咬牙切齒,忘記了恐懼。張漢惡狠狠地冷笑道:「李振鄴,你也有今天!」李振鄴不答腔,」呸"的一口唾沫啐到張漢臉上。張漢跳將起來,被衙役按住了。

  王永吉故意問:「你二人是新怨呢,還是舊仇?怨仇如此之深,莫非曾經相識?「張漢跪在堂下稟訴:「回老大人的話,我與他相識三年有餘,他的劣跡我無所不知。今科秋闈,他竟敢犯朝廷大法,學生不顧私情參揭此弊,為天下失意人吐氣!」

  「哦,你倒深明禮義呀!」王永吉贊了一句,轉向另一個:「李振鄴,你認識張漢嗎?」

  「回大人,彼乃忘恩負義之狠毒小人!可歎我兩榜進士、朝廷命官,竟不曾看穿他的蛇蠍心腸。」張漢又要跳起來,被衙役再次按祝"忘恩負義,此話怎講?「王永吉故作驚訝。

  「他當年孤身流浪京師,下官只因動了愛才之念,將他收容府中,為他謀得監生資格。見他孤苦可憐,又為他娶妻買宅。不想此人欲壑難填,見我被朝廷點為同考,便強要關節,以求一逞,被下官峻拒。在佑聖觀,下官也曾當眾教訓他,此後便全然絕交。他懷恨在心,便使出這般手段誣陷下官,大人明察秋毫……」

  「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張漢被李振鄴那侃侃而談,毫不在乎的神態激得火冒三丈,直跳起來,衙役還想按住,見王永吉在搖頭示意,便罷了手。於是張漢指著李振鄴跺腳大罵:「你這個偽君子、假善人!卑劣至極,無恥之尤……屈辱和羞怒一起湧上心頭,他不再顧什麼臉面,也不再留任何後路,首先就出乎意外地喊出了他一向最不敢觸及的醜事:「什麼愛才、收容,說得好聽!他明明是誘我做他的男寵……娶妻買宅,娶的是什麼人?是他不要的小妾……嫁給了我,還要當他的外室……我也是個人,是個讀書種子啊……」他聲淚俱下,滔滔不絕地把往事全部倒了出來。書記不停地筆錄,舔墨的工夫都很短。王永吉得意地微笑著,不時瞟一眼滿大人,因為他們一個個都聽呆了。

  張漢直說得大汗淋漓、聲嘶力竭,那根剪了一半的辮子象一根禿尾巴,在背上晃來晃去。李振鄴有些沉不住氣了。不過想到交給粉兒的那紙關節已經毀掉,張漢並無實在證據,便又安了心。張漢話一落音,他就急急申辯道:「全然是胡言亂語,蓄意誣陷!男寵也罷,外室也罷,都是人間遊戲,況且你若不情願,誰能用強?至於出賣關節,斷無此事!」王永吉這時才插進來問了一問:「是啊,張監生,口說無憑,你能拿出證據來嗎?」張漢發瘋似的"嗤"地撕開棉袍,白生生的飛花滿堂飄揚,撕碎的布條耷拉到了地面。他從胸口的棉花裡抽出了一張紙,雙手呈上。

  王永吉一看,那是片貼在一張硬紙片上的揉皺的碎紙,上面字跡卻很清楚。王永吉笑了,拿起硬紙片對準李振鄴:「李振鄴,來認認,是不是你的筆跡?」李振鄴只掃了一眼,頓時臉色慘白,跪倒了。好半天,他強自掙扎,用無力的聲音申辯道:「這畢竟沒有成為事實,我……我終究沒有讓張漢中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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