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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看到一本,福臨幾次提筆又放下,面露不忍之色。烏雲珠放下繡針,站起身:「什麼事使陛下如此牽心?」

  「是今年的秋決疏。其中十多人,只等朕報可,便要立即置於法。朕一時不忍下筆。」烏雲珠走近,對那秋決疏望了片刻,一行行黑字透露著死亡的氣息。她臉上頓時升起悲哀的陰翳,皺眉道:「這十多人並非陛下一一親審,妾妃度陛下之心,即使親審也未必全得真情,而所司官吏中有不少愚而無知的人,怎能保這十數人盡無冤抑?民命至重,死而不可複生。懇求陛下留意參稽,凡可矜宥者竭力保全。」烏雲珠的聲調有些哽咽,接著又補充一句:「妾妃以為,與其失入,寧可失出……」臨福默默點頭,又看了一遍,提筆在幾名死囚犯的姓名上寫了"複讞"兩個字,在另幾個死囚犯的姓名上做了減等的記號,隨後折了頁碼。

  「陛下,那逃人窩主一抓就斬,不是也太……」烏雲珠的話沒有說下去,因為她看到福臨怕冷似地縮縮肩膀,並緊緊皺起了濃眉。她連忙返身取過太后賜給的貂褂,給呆想著什麼的福臨披上。福臨趁勢抓住她溫暖的小手,苦惱地看著她溫柔的眼睛,低聲說:「你還不知道我?我當然知道逃人法太嚴。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也是不得已啊……」他猛然鬆開烏雲珠的手,重新拿起筆,仿佛又要埋頭批本。但是,他抑制不住因剛才烏雲珠的提問而產生的煩亂和不安。烏雲珠在他身邊默默站了片刻,安慰地摸摸他無力地放在案邊的左手,輕輕退下,轉身去料理那兩隻三尺多高的青銅鎏金、鏤空作梅花紋的四足熏爐,往熏爐裡撒了兩把沉香,並命宮女再給福臨取來一隻腳爐。

  當福臨終於合上最後一本奏章時,夜已深了。烏雲珠小心地把繡針插在繡繃上,起身到西次間的小火爐上為福臨端來一直燉在那兒的冰糖銀耳。福臨背著手踱來踱去,看著好似悠閒,烏雲珠卻能感到他神情上的不安。她把玉碗遞給他,看看他的眼睛,輕聲說:「還有事?」福臨接過碗,用匙子在碗裡調了調,喝了一口,然後說:「前日召見安郡王,他說起順天鄉試考官受賄作弊,物議沸騰,寒士怨憤,一些飽學之士不肯應試,是否預見到科場弊端?我朝新立,此事尤其不能輕視。榜發已近一月,言官奏摺竟無一人提及此事,怪不怪?」烏雲珠道:「順天鄉試一事,我也聽說了,京裡怕是已經傳遍。滿洲禦史對科舉一向生疏,未必體察內情;漢官多半心有疑慮,不敢貿然上疏。況且有關者多是漢人漢官,相互回護徇情也在所難免。」福臨皺眉道:「朕從來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尤喜接納漢人文士,為何漢官總生枝節?」

  「陛下若設身處地略加體味,此事此情實在不足為怪。得民心得士心,確非一日之功。科舉本是得士心的大事,萬不可掉以輕心。君臣如父子,陛下何不訓誡臣下以為後戒?」

  「這幾日,我正想下一道訓誡諭旨,又覺得不夠分量。看來……」他停了停,連舀了幾匙子,把一碗冰糖銀耳吃下一大半,隨後把玉碗往炕桌上一頓,主意定了,目光閃閃地說:「明日,朕面召漢大臣及科道官。」

  「明天就面召?」烏雲珠口氣中雖有點兒驚奇,但臉上的笑容和眼睛裡的神采,分明表現出對年輕皇帝的讚賞和愛戀:「回宮嗎?」

  「不,就在南苑。」南苑西行宮的大殿,雖沒有太和殿、乾清宮的規模,卻也十分宏偉莊嚴。寶座的設置同乾清宮的一樣,很是輝煌。寶座邊陳設著一對銅胎琺瑯嵌料石的象托寶瓶——禦名為"太平有象",還有一對質量相同的角端和仙鶴。寶座後有繡了日月星雲的寶扇,寶座前禦陛左右有四個香幾,上面的三足鼎式香爐裡焚著檀香,香煙繚繞,大殿氣氛肅穆。

  丹陛之下,光潤似墨玉的金磚墁地,按照品級,跪著一排又一排的漢大臣。前排是舉朝知名的內院大學士:秘書院大學士王永吉、成克鞏,國史院大學士金之竣傅以漸,弘文院大學士劉正宗。其次一排是九卿,其中有戶部尚書孫廷銓、禮部尚書王崇簡、吏部尚書衛周祚、左都禦史魏裔介,後面還有各部院衙門的副職長官,如兵部侍郎杜立德、戶部侍郎王弘祚等人。這裡還有一批風華正茂、才堪大用的內院學士:李霨、王熙、馮溥、吳正治、黃機、宋德宜等。不過,人數最多的還是朝廷的言官:吏、戶、禮、兵、刑、工六科給事中和十五道監察禦史。他們品位不算高,在朝中卻有很大影響。他們有負責稽察內外百司之官的職責,有直接向皇帝上書指陳政事得失並彈劾官吏的權力,不過,他們的職守,和所有官吏一樣,也受著各種因素的制約,不能真正發揮作用。

  三年前,言官們此起彼伏地就逃人法的弊政上書言事,被議政王大臣會議全部否決,言官李呈祥、季開生、李裀、魏琯等人先後受到流徙處分,便是一個例證。今天皇上面召漢大臣訓誡,主要的用意就是針對他們的。

  大殿中,除了御前侍衛、當值內監以外,只有內國史院大學士額色赫、內秘書院大學士車克、內弘文院大學士巴哈納和吏部尚書科爾坤幾員滿官,再就是侍立皇上左右的帶刀領侍衛內大臣鼇拜和蘇克薩哈了。他們都肅立丹陛,面對著上百名匐伏在地的漢官,雖然都是蟒袍補褂、朝靴朝珠,心情到底不同。

  福臨的聲音響亮又緩慢,不似他平日的語調。大殿太高曠了,他的話聲仿佛在空中震顫,引起嗡嗡的回聲:「……朕親政以來,夙夜兢業,焦心勞思,每期光昭祖德,早底治平,克當天心,以康民物。乃疆域未靖,水旱頻仍,吏治墮汙,民生憔悴。朕自當內自修省,大小臣工亦宜協心盡職,共弭災患。」這一段話相當平和,皇上並未把責任全推給臣下,聽上去還是親切有理的。

  「國家設督、撫、巡按,振綱立紀,剔弊發奸,將令互為監察。近來積習乃彼此容隱,凡所糾劾止於末員微官,豈稱設職之意?嗣後有瞻顧徇私者,並坐其罪!」指斥督、撫、巡按,為什麼要說給這些不是督、撫、巡按的人聽?

  「制科取士,計吏薦賢,皆朝廷公典,豈可攀緣權勢,無端親暱,以至賄賂公行,徑竇百出,鑽營黨附,相煽成風?大小臣工務必杜絕弊私,恪守職事,犯者論罪!」訓誡越來越接近問題的核心,跪聽的臣子中已經有人在努力克制發寒熱般的顫抖了。

  「至於言官,為耳目之司,朕屢求直言。乃每閱章奏,實心為國者少,比黨徇私者多。嗣後,言官不得摭拾細事末員,務必將大貪大惡糾參,洗滌肺腸以新政治!」福臨收住話頭,不再發探,用幾句套話結束了他的訓誡。

  百官們山呼萬歲,再次叩拜,起立,按順序站列殿前。

  禮贊官正要宣佈皇上起駕,言官行列中突然閃出一員官吏,此人身材瘦小,顯得十分精幹,他搶上幾步,跪在丹陛之下,高高托著一疊本章,高聲喊道:「臣,刑科給事中任克溥,為順天丁酉鄉試科場大弊,有疏本上奏,請聖上過目。」眾官為之一驚,順治不覺一喜。頃刻之間,任克溥的奏章已展示在禦案之上了。

  大殿裡頓時寂靜無聲,所有的漢官都望著任克溥,耳朵卻仔細聽著寶座上的聲息。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暗暗高興,自然也有人無動於衷。但這一切都只能放在心裡,若形於詞色便是失禮,將被當殿糾參處分。

  福臨看罷奏章,滿面怒色,拍案而起,厲聲道:「傳旨:奏本內有名人犯,立即拿送吏部,著吏、刑二部會審!」當各人犯一起押送到吏部衙門時,又一道聖旨下來:「著內大臣蘇克薩哈、鼇拜主持吏、刑二部會審!」蘇克薩哈是皇上寵信的近侍大臣,鼇拜在議政大臣中以果斷能幹著稱。皇上派了這樣兩員大臣,足見對此案非常重視。吏、刑二部的尚書、侍郎,尤其是漢官,不得不格外小心,儘量緘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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