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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乳母同蘇麻喇姑走回她們的住處——東配殿后的平房,小聲說著話兒。蘇麻喇姑埋怨乳母:「看在咱倆有十幾年交情的份上,我得囑咐你幾句。你老糊塗了,怎麼胡說八道呢?剛才說的那些要叫坤甯宮的人聽去,有你的好兒嗎?」

  「唉,唉!我真是老背晦了。我一見她那模樣兒,就把什麼忌諱都忘了……」

  「這位娘娘啊,模樣兒還在其次,難得她心眼兒又好又靈,品性兒和善,會體貼人。本來就招人愛,又識大體、明大義,太后哪能不疼她!今年三四月間,她父兄相繼亡故,那會兒她正臨產,聞信大哭,太后和皇上都加意安慰她,也真為她憂慮。她聽說後,就發誓不再哭了。太后、皇上問她為什麼忍淚,她說:『我怎麼敢因自家悲痛而使太后陛下憂傷呢!我之所以痛哭,不過念及養育之恩、手足之情罷了。我父、兄都是心性高傲的人,在外行事時有悖理之處,深恐他們仗恃國戚為非作歹,那豈止辱沒我的名聲,舉國上下也會說皇上為一微賤女子而放任他們肆無忌憚。我為此也曾夙夜憂懼,生怕他們闖出大禍。如今幸而安然善終,我還有什麼可悲痛呢?……」

  「果然難得,果然難得。」乳母讚不絕口。

  「她學問深,琴棋書畫樣樣都會。太后也喜愛這些,自然更疼愛她,一時一刻離她不得。你看,她才出宮半日,太后就叫我來催啦。」

  「唉,真可惜。」乳母輕輕歎息。

  「可惜什麼?」

  「別怪我胡說。皇上要是早選上她,只怕有皇后之分啦!」蘇麻喇姑好半天沒搭腔,後來也歎了一聲:「唉,這些事,咱們為奴婢的哪裡說得清。皇上已經廢了一位皇后,還能再廢一位嗎?再說,太后、皇上不管怎麼疼這位娘娘,也抹不去她那大缺欠呀!」

  「啊?什麼缺欠?」

  「你不知道?這娘娘的額娘是個南蠻子……」她們不知道,那蠻子額娘的女兒,此刻也正在談論她們。

  「陛下,這嬤嬤是你最早的一位嬤嬤?」

  「是啊,我從小兒吃她的奶,八歲以前都是她陪著我睡,管著我的衣食住行。」

  「可是陛下六歲就即位了呀。」

  「不錯。我還記得即位那一天,就是她抱我出宮的。」福臨已用膳完畢,一手端著茶杯,隨意坐在一張軟墊椅上;一手攬過烏雲珠的腰,把頭輕輕靠在她胸前,愉快地回憶著:「那天天氣特冷,內侍跪進貂裘,我看了看,便推開了……」

  「為什麼呢?」

  「別著急,聽我說嘛。禦輦來了,嬤嬤想摟著我一同入座,我說:『這不是你能坐的。'嬤嬤又驚又喜,把我抱上禦輦,便在道邊跪送。你瞧,她不是很懂事嗎?進太和殿登了寶座,看殿內外密密麻麻的文武百官,我倒沒有發慌,可是瞧見許多伯叔兄王都在殿前立候,叫我心裡有些疑惑,我悄悄問身邊的內大臣:『一會兒諸位伯叔兄王來朝賀,我應當答禮,還是應當坐受?'內大臣說:『不宜答禮。'後來鐘鼓齊鳴,王公百官分班朝賀,我果真一動不動,端坐受禮……」

  「聖天子自幼便有人君之度埃"烏雲珠笑著讚美,低下頭把面頰貼在福臨烏黑的頭髮上。

  「不過,看伯叔王們偌大年紀,向我這六歲的人兒跪拜,心裡又著實不忍。所以朝賀完畢,朕便起立,一定要讓禮親王代善伯先行,朕方肯升輦。記得代善伯白髮蒼蒼,見我禮讓,竟然落淚了……朕得承繼大統,代善伯當居首功。」

  「以妾妃度想,首功當歸太后 。」烏雲珠和悅地說。

  「那是自然。我是僅指宮外而言。」福臨捏住烏雲珠的一隻小手,輕輕摩挲著。

  「貂裘的事呢?陛下還沒有說完。」

  「哦,貂裘,」福臨笑笑:「朝賀完畢,朕回宮後才對那進貂裘的內侍說:『貂裘若是明黃裡,朕自然願著;那裡子皮是紅的,朕豈能穿它?'內侍連連叩頭請罪,朕倒也不曾罪他。」烏雲珠笑道:「陛下六歲便如此敏慧,曉得上下尊卑貴賤,自是世間少見。方才邀妾妃同席,又作何解?」福臨哈哈地笑了:「此一時彼一時也。順我心者,叫作順天行道;逆我心者,我豈不另尋出路?不然,做皇帝也太少樂趣了……」烏雲珠正想回駁幾句,養心殿首領太監領了幾名太監前來送奏章,這些奏章都是奏事房和內院今天送到的。福臨隨手翻了翻,便把奏章堆在禦案上,置之不顧。他心裡惱恨這些奏章破壞了他們溫馨而又寧謐的交談。

  烏雲珠不安地望著那一摞奏章,說:「這不都是朝廷機務嗎?陛下怎麼擱置不顧呢?」

  「沒關係。都是些循例舊事,讓他們去辦吧!今晚我們可以清清淨淨地共度良宵……」烏雲珠想了想,笑道:「陛下,就算那些都是奉行成法的事情,安知其中沒有需要因時更變,或因他故必須洞察內情的呢?陛下常說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一身承擔祖宗大業,就是疲倦困頓之時,也當勉力支持,何況今日如此悠閒。」福臨輕撫烏雲珠的背,笑著感慨地說:「你呀,真成了我宮中諫臣了……來,一同閱本。」烏雲珠連忙站正了躬身答道:「妾妃聞婦無外事,豈敢干預國政。千萬不可,陛下還是專心批本,妾妃陪伴始終。」

  「就依你 。」福臨笑著說,坐在禦案後的寶座上。

  烏雲珠叫宮女們端上兩盞白紗籠的琺瑯桌燈放在禦案上,點亮兩側的四盞紫檀框梅花式立燈,加上屋頂吊著的九盞宮燈,東次間明亮得如同白晝。烏雲珠又命宮女把她的繡花繃架放在禦案一側。宮女們悄悄侍立,福臨專心批本,烏雲珠則靜靜地在繃架上刺繡,寢宮一片寧靜,只能聽到蠟燭芯畢剝的炸響和鏤空梅花薰爐內木炭清脆的燃燒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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