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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唉,你不曉得,議政王大臣那幫老頭子,真不知是什麼心腸……」他向烏雲珠細說起這件使他長期以來十分惱火的事情:春天,鄭成功被趕到福建沿海島嶼上,定遠大將軍濟度班師回朝,於是福臨的注意力便完全集中到朱由榔佔據的西南。對南明的戰事,福臨已全權交給大學士洪承疇辦理。自洪承疇出任以來,各種誹謗誣衊之詞就不斷從滿洲親貴那裡灌進福臨耳中。尤其近兩年,洪承疇圍而不攻,長時間屯兵湖南,不見進取,彈章更如飛雪一般呈進皇上。福臨不為所動,始終信任洪承疇。因為他知道,洪承疇正在苦心孤詣地貫徹福臨的剿撫並用的方略。誰知這一來,又引起議政王大臣中的另一番議論,說什麼南明擁有的李定國、孫可望,都是張獻忠的養子,兩員虎將啦;什麼地險兵悍,攻入不易,不如劃地以守啦;甚至有人提出乾脆放棄雲貴兩省,同南明小朝廷兩相和好。這把立志要做一代雄主的福臨氣得七竅生煙。

  他今天對董鄂妃說起,不免又形於詞色:「一統天下,金甌豈能有缺!入關才十四年,這些人便如此老朽昏庸、怯懦無能,當年平定天下的銳氣都哪裡去了?真想挑幾個最不中用的,嚴加懲處!」烏雲珠非常文靜地說:「這等事情妾妃安能置喙?但以妾妃愚見,諸大臣縱有過失,終究是為國事著想,並非為自身謀利。陛下不必生氣,喻以理動以情,總能使其心服。不然,大臣尚且不服,何以服天下之心?」福臨望著她感慨地說:「有你在身邊,朕心中著實松寬多了……」他們並馬交談,又親密又愉快,不知不覺,東行宮就在眼前。福臨看看天色還早,便說:「你先去歇息,我隨意去轉轉,射幾隻山雞野兔,明天就有下酒物了。」烏雲珠蹙緊眉頭:「陛下馳馬千萬當心,以天下為重埃"福臨溫存地笑著,擺擺手,領著侍衛們馳走了。

  太陽落下西山,暮色漸濃,福臨才餘興未盡地回到東行宮。他連正殿也不曾進,直接走向後面的寢宮。剛轉過正殿屋角,就見烏雲珠站在後殿的漢白玉階石上翹首盼望。她已換上了宮中常服:松松挽就的飛燕髻,只簪了一隻瑩潔的玉簪,淡綠的夾衫外面,加了一件長長的、鑲了雪白毛邊的果綠貂皮半臂,領口和衫子的下擺,都滾著銀絲點綴的繡花邊,拖到地面的玉色長裙在衫子下面只露出不到一尺長。她渾身幾乎沒有什麼金銀珍寶之類的華麗飾物,卻綽約多姿、淡雅飄逸,有如青娥素女——她永遠使福臨感到新鮮,不論在裝扮上還是在性情儀態上。

  她立刻下階來迎接福臨,擔心地說:「太陽下山以後,風冷露寒,你衣裳穿少了吧?真怕你受涼。快進殿歇息吧。」進到寢殿正間,福臨剛在為他專設的寶座上坐下,烏雲珠便象撲通宮女似地斟了熱茶送到他手上,並仔細察看他的面色,說:「回來這麼晚,一定很累了。先喝杯熱茶。」福臨接茶,又一把拉住她的手,笑道:「我一點不累,也不冷。射獵大有所獲,光山雞就三四十只,肥得都飛不動了……」"看你手這麼冰涼,還說不冷。」她抽身走進東梢間寢室,拿出一個雙雲頭式的琺瑯手爐,遞給福臨,讓他趕緊放進懷中。福臨笑道:「跟你說多少回了,這些事叫侍女宮監去辦就行了,你忙些什麼!」烏雲珠象沒聽到似的,忙著出殿去傳膳。

  當一桌酒膳擺上來時,烏雲珠侍立在福臨身邊為他布菜,為他剝去蝦皮、剔去魚刺、雞骨,為他盛上燕窩冬筍雞湯,輕輕吹去熱氣,吹開浮油,捧到福臨面前,催他快喝。她比用膳的福臨更忙。

  福臨說:「你坐下,跟我一道用膳。」

  烏雲珠笑道:「皇上厚意,妾妃心領了。皇上還是多與諸大臣共餐,他們也好多沾皇上寵惠,常承皇上笑顏……」

  「又是這話!我已聽了你的,常與王大臣共餐,也不時賜以克食。我就要你現在跟我共餐。」

  「陛下,妾妃位卑,不敢……」

  「胡說!你不是我兒子的親娘嗎?」福臨帶笑斥責著,並"啪"的一聲放下筷子:「再不答應,今兒這頓飯我可就不吃了!」

  「陛下……」

  「人家百姓家夫妻要是也這麼拘禮,還有什麼朝夕唱隨、閨房之樂?你我真不如生在平民之家。」福臨伸手一把拉住烏雲珠,硬拽她和自己並排坐在那張寬大的雕龍禦榻上。烏雲珠滿面驚惶,急忙掙扎著站起來,連連說:「陛下,千萬不能這樣!千萬不可!皇后娘娘也不曾有此禮遇……」

  「皇后?」福臨鼻子裡哼了一聲,隨後搖搖頭,輕聲歎了口氣,說:「眼下不在宮裡,那些勞什子禮節全數免掉!咱倆過幾天輕輕鬆松的好日子!蓉妞兒,你們端一張軟墊椅子來,讓你主子坐下吃飯!」蓉妞兒是烏雲珠的親隨侍女,連忙同兩個宮女一道,把軟墊椅搬到禦榻右側,烏雲珠只得坐下,拿起了包銀象牙筷。

  福臨剛才陰沉下去的面容才重新開朗了。

  飯後,莊太后的侍女蘇麻喇姑領著福臨的乳母來到行宮,董鄂妃連忙將她們迎進寢宮正間。福臨從北炕寶座上站起來,受了她們的跪拜,向乳母笑道:「嬤嬤回來了?老家都好?怎麼去了這麼些日子?」他又轉向蘇麻喇姑:「太后安好?這麼晚了還打發你來南海子,有要緊事嗎?」蘇麻喇姑笑道:「我的事不要緊,嬤嬤的事要緊,嬤嬤先說。」乳母是個面目慈祥的婦人,滿面紅光,身體健康。兩年前她回關外老家探親祭祖,今天剛回宮就鬧著要看看福臨。可是,她進了門,卻一直不錯眼兒地盯著烏雲珠。這會兒笑著說:「有什麼要緊的呢?就是兩年沒見皇上,心裡想得慌。托太后和皇上的福,家下這二年日子都好。皇上身子骨也好?這位娘娘眼生,老奴才給主子請安了。」她對烏雲珠跪下去,烏雲珠趕忙攙住,柔聲說:「嬤嬤,我年輕不曉事,當不得你的大禮,實在不敢。」

  「當得的!」蘇麻喇姑笑道:「嬤嬤,這是新近進位的皇貴妃董鄂娘娘。你今兒在宮裡見的那個白生生的四阿哥,就是董鄂娘娘誕育的。」

  「哎唷唷,佛爺保佑,竟給皇上降下這麼一位天仙似的娘娘來,叫我這老婆子可開了眼啦!」

  「嬤嬤,」福臨裝作不高興的樣子:「你不是來給我請安的嗎?進屋來也沒看我幾眼,盡盯著她瞧了!」

  「哎呀,該死該死!」乳母輕輕拍著自己的臉,好象在掌嘴:「一進屋,我這心就全在娘娘身上了,誰叫娘娘生得這麼受看呢?瞧瞧,可不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哪兒去找這一對金童玉女呀……」她樂不可支,說話就少了忌諱。福臨和烏雲珠都身著便裝,並肩站在那裡,年輕美貌、風度翩翩,真象一雙並生的白荷花。蘇麻喇姑心裡也在暗暗讚美,但她可不象乳母那麼毫無分寸,連忙打斷:「嬤嬤喝酒怕喝多了,高興得這樣……」她雙手捧上隨身帶來的錦緞包袱,說:「太后命我專程送來這兩襲貂皮褂子,說是南苑比宮裡冷,請皇上、娘娘保重,別著涼。」福臨和烏雲珠連忙起立,接了母后的賜品。

  「太后還說,沒什麼大事就早點回宮。要是皇上想多呆幾天射獵,就讓娘娘先回去。」福臨笑著瞟了烏雲珠一眼,烏雲珠沒有理他。

  「太后讓奴婢轉告皇上,娘娘產後不久,要經意保重,不可勞累了。傷了身體,唯皇上是問。奴婢出宮時,太后又囑咐一句,要娘娘早日回宮。」福臨笑著又瞟了烏雲珠一眼,說:「朕是太后親子,反不如她得母后寵愛,真真羞煞人!」誰都聽得出這是他心中得意的反話,都湊趣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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