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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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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雲,」顧媚生壓低嗓門:「聽說了嗎?皇貴妃生了一位皇子。」 「嗯。聽我那口子說,皇上近日心寬體胖,神采奕奕,想必也在為此高興。不過……至今不見宗人府宣告 。」素雲說著,輕輕一笑。 「可是我聽說,皇子四月初七就降生了。」顧媚生的聲音已近似耳語。 「是嗎?」素雲輕聲一問,聽不出她是否知道這消息。她們倆都是受過誥封的命婦,重大節慶不時出入內廷,有些事比她們丈夫知道得還多、還詳細。 「皇貴妃幾時進宮的?」 「去年八月底,八月三十。」素雲記得一清二楚。 「九月、十月……到今年四月初七,」顧媚生故意扳著手指算:「才七個多月呀!皇子怕是早產了吧……」說罷,她拿那張粉紅色紗絹掩著嘴嘻嘻地笑起來。素雲從榻上瞄她一眼,也跟著笑了。她倆越笑越止不住,索性拍手哈哈大笑。素雲笑得還不象顧媚生那麼放肆,但春蘭秋菊同在輕風中搖曳,嫵媚倍增,直笑得喘不過起來了,她們才盡力止住了笑。顧媚生一句話說出了她們這陣大笑的全部含義:「天潢貴胄尚且如此,我又何需為風流世家羞恥!」 「阿姐,說話要小心些……不是一族,風俗總歸有些差異的……哦阿姐,我敢跟你打賭:這位皇子非同小可,一旦宗人府宣告他出生,只怕就要立為太子啦。賭不賭?」顧媚生拿紗絹輕俏地往素雲身上一甩,笑道,「鬼精靈,想得倒好,明擺著的事兒,誰跟你賭……」侍女端了幾樣新鮮點心進來換碟沖茶,她小心地看看女主人的臉色,陪笑道:「夫人,德壽求見。」 「哦,什麼事?」素雲和顧媚生都坐起身。 「他不知為何冒犯了相爺,來求夫人寬解。」素雲掠了掠鬢髮,說:「帶到門上。「她笑容盡斂,端莊沉靜,儼然一位德言工容俱全、威重內含的宰相夫人。 德壽跪在花廳門口,不敢仰視,只顧叩頭。 聽罷德壽的敘述,素雲靜靜地、不動聲色地說:「你到市上買一條大魚,送到廚下,午飯上席。去吧。」德壽莫名其妙,不敢違拗,連忙退下。 花廳中只留下兩位閨中密友時,顧媚生忍不住問:「你賣的什麼關子?連我也糊塗了。」素雲只管笑著讓顧媚生品嘗新送上的點心:「這是我家廚子的拿手菜,蝦茸酥餅,阿姐嘗嘗。」顧媚生拈起一塊金黃油亮的酥餅,咬了一口,果然鮮美無比。但她顧不上讚歎,又回到方才德壽引起的題目上:「順天鄉試確是弊端百出,人心憤恨。你——,你那口子聽說了吧?」素雲笑笑,把一隻玉盞裡的梅湯小口小口地喝下去。 「垣台的禦史、給事中們,一個個就無動於衷?」素雲笑道:「阿姐至今還有興趣過問外事?——快嘗嘗這碟裡的冰酪奶品,這可是關外傳進來的珍饈。」顧媚生無可奈何地端起了銀碟,說不上是讚歎還是不滿,暗道:「好一位宰相夫人!」午飯席上,傅以漸雙眉緊皺,一腦門心事,對著滿桌菜肴,頗有些不願下箸的意思。素雲同往常一樣,面帶微笑,從容而關切地為丈夫布菜,令侍女為大學士斟上一杯色如紅寶石的晶瑩醇美的珍珠紅。她說:「天大的事兒也不用在吃飯的時候費神。忘了仇真人的養生術了?」道家名流仇真人從江西進京,王侯士大夫紛紛延請。傅以漸在宴請他的席間問起養生術,他說:「相公如今錦衣玉食,即神仙中人。」他還指著桌上的燒豬笑道:「今日食燒豬,便是絕好養生術,又何必外求!」傅以漸對他非常讚賞,對素雲說:「唯有真學道者,方能有這番見地。」素雲提起仇真人,為的要傅以漸放鬆情緒,從容隨分。傅以漸卻推開酒杯,搖頭道:「你我終究不是修道人。順天鄉試鬧得沸沸揚揚,朝野不安。曹本榮曹大人,你記得吧?年初和我領旨同修《易經通注》的,他是本科主考,不知為何如此糊塗,被那些分房考官攪得烏煙瘴氣!」 「相公,你是內國史院大學士,修書修史是本分,科場事與你何干,你怎好越俎代庖呢?」 「唉,實在是順天鄉試太不成話!聽說各房考官各有私人,千餘試卷雖然糊名易書,但通關節者沒有不舉目了然的。為了尋到私人,考官各房甚至打紙團交換,尋剔翻索,一片混亂,成何體統?榜下之後,輿論大嘩,人言藉藉,那些房官就該謹言引罪才是,偏偏那幫少年進士毫無顧忌,如李振鄴輩,還動輒向人吹噓:『某某中舉由我之力;某某本來不通,我以交好而使之登副榜;某某我雖極力欲使其中,無奈某老作祟,未能如願。'如此等等,竟曆指數十人,能不使怨恨者更加怨恨!」 「相公並未參與此科,哪裡得來的消息?」 「方才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來訪,談了許多。」 「刑科給事中!難道他想彈劾此事?」 「嗯。據他說,左副都禦史魏裔介也有此意。」素雲心中暗暗吃驚,卻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丈夫的情緒。她緩緩問道:「任大人此來必是探你的口氣。你欲何為?」傅以漸漫不經心地夾了一片解筍送進嘴裡,顧不上細嚼,回答道:「科場流弊自前朝到如今,延綿不絕,世人原習以為常,見怪不怪。但我朝新立,掄才大典關係最重,況事出京師,有關各省觀瞻,豈能聽之任之!如今物議沸騰,連走卒奴婢也……」說到這裡,傅以漸火氣上來了,對素雲講了德壽的行徑之後,聲嚴色厲地說:「若是下人竟也侈談治國要事,豈不反了!德壽現在哪裡?叫他來,決饒不了他……」素雲連忙對侍女使個眼色,說:「上魚!」一隻橢圓形的魚盤上,躺著一條尺多長的紅燒鯉魚,身上澆了一層醬紅色的濃汁,香味撲鼻,使人饞涎欲滴。傅以漸一向嗜魚如命,立刻拋開處置德壽的事,用筷子在魚胸處揭了一大塊送進嘴裡細細品味,隨後一口喝幹了那杯珍珠紅,從袖中扯出雪白的紗絹擦擦鬍鬚,非常滿意地笑道:「真難得! 此魚為何如此肥美?」 素雲微微一笑,直視著傅以漸的眼睛,象吟詩那樣一字一句柔曼地說:「沒有別的,但水寬耳。」傅以漸一怔,略略回味,恍然而語,看著素雲哈哈地笑了:「人常說微言談笑可以解紛,不想夫人亦諳此機,真所謂閨閣智士也,難得難得……好,我免懲德壽就是。」素雲嫣然而笑:「你道我只是為了德壽嗎?」她斂起笑容,眼睛裡的神色變得非常冷靜,」相公,我不講'將相頂頭堪走馬,公侯肚裡好撐船',也不說'不啞不聾,做不得阿翁',只說本朝入關便連歲開科,科場考官取士盡是漢人,早已為出左諸大老所忌恨。科場流弊雖然可恨,若一旦揭發,不正遂山左大老之心?他們必定以此為藉口生出大事。你周旋于滿漢之間已然不易,何苦陷入此事,做傾害漢官的發難之人?」傅以漸看著素雲,一時竟不知說什麼才好。 顧媚生出了傅宅,乘轎到前門廊坊頭條珠寶市取了定做的珠環首飾,又親自去買了四樣好酒,這才搖搖擺擺地回到她的顧園。她還沒下轎,就從轎側小窗上看見丈夫正立在大門前送客,客人騎馬離去,還轉身向龔鼎孳拱手致意。 「啊,夫人回來了。」見顧媚生掀簾下轎,龔鼎孳撫著開始花白的鬍鬚笑逐顏開,夫婦倆相隨著同回後堂,一路上龔鼎孳就沒有停嘴,那萬分體貼的口氣全然像是對待一個嬌寵慣了的女孩子——這是老夫少妻常有的現象:「累壞了吧?口渴嗎?餓不餓?快到家躺一躺,洗洗乾淨,我給你預備下了你愛吃的燒鴨……」顧媚生瞟了丈夫一眼,鼻子裡哼一聲:「就是燒鴨?」龔鼎孳連忙笑道:「哪裡會忘呢?炸骨頭要熱吃才又酥又香,我早叫人備好了料,只等你一聲吩咐就開炸。」見顧媚生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笑了,龔鼎孳輕輕籲了口氣。顧媚生最愛把鴨骨頭炸得又焦又脆,就著下酒,嚼得哢嘣哢嘣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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