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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回到寢室,顧媚生並不肯躺下休息,拿出從珠寶市取回的玉釵金簪珠環,對鏡打扮。她已經三十五歲了,看上去還很年輕,一雙橫波欲流的眼睛亮閃閃的,在鏡中與金玉珠寶爭輝,引得龔鼎孳俯在她耳邊笑道:「橫波真乃天人,鼎孳如此豔福,不知哪世修來!」顧媚生抿嘴一笑,瞪了丈夫一眼,突然興奮起來,猛地站起身說:「你等一等,別進來!」她很靈活地一扭身,閃進寢室一側的小屋,那是她梳妝更衣的地方。龔鼎孳笑笑,不覺心旌蕩漾:有這樣一個尤物伴在身旁,雖死何憾?他醉迷迷地微微闔上了眼皮。

  「喂,看我呀!」顧媚生嬌媚的聲音裡分明有一股自驕自矜。龔鼎孳一睜眼便不得不連連眨動,眼前的人兒太光彩眩目了:雲髻高聳,雙頭鳳釵左右貫穿;光燦燦的金步搖綴著點點水鑽,垂向前額,垂向雙耳和雙肩,仿佛閃爍在烏雲間的星光;點藍點翠的銀飾珠花,恰到好處地襯出黑亮的柔發和俊俏的臉;月白小緞襖外,披了一幅湖藍色繡著雲水瀟湘圖的雲肩,一顆鮮紅的寶石領扣在下頦那兒閃光;玉色羅裙高系至腰上,長拖到地,鮮豔的裙帶上系著翡翠九龍珮和羊脂白玉環;長長的、輕飄飄的帛帶披在雙肩,垂向身後,更映出那瀟灑出塵的婀娜風姿。龔鼎孳忍不住喝采:「極妙!極妙!宛如二十年前初見君!歲月催人老,獨獨對你留情……」他心裡忽然"格登"一跳,住了聲。因為他認出來了,這是前朝末年最時興的裝束……滿心驕傲的顧媚生並不理會丈夫情緒上的微妙變化,一轉身,邁著早年在舞臺上練就的"水上飄"的臺步,又飄回她的小屋。再出來時,已換了另一副行頭:鬢角抿得油光水滑,頭上的高髻不見了,頭髮全梳到腦後,做成兩個短燕尾;戴著金絲點翠的發箍,兩邊各插一朵拳頭大的朱紅娟花;耳戴三孔三墜的金環;身穿長及腳背的寬大氅衣,銀紅的底色上繡了八團翠黃的秋菊圖案,周身鑲寬白緞繡花邊,外壓狹花絛子;脖子上圍一條長及衣裾的雪青綢巾;衣裙下露出一雙金錢繡雲頭的高底花盆鞋;右手拿著烏木細長杆煙袋,銅煙鍋,杆上墜著紅纓穗的煙荷包,左手拿一隻鈿子。——這是目下時興的滿洲貴婦出門作客的打扮。

  龔鼎孳被眼前這五顏六色的一團刺得眼花,好半天才回過神來,言不由衷地稱讚道:「好!灑脫,大方!」顧媚生笑了,把手中的鈿子——那個嵌了翡翠、碧玉、東珠的貴族婦女的頭飾——戴到了頭上,得意地問:「如何?這鈿子,聽那珠寶商家說,是宮裡最時興的樣子哩!」龔鼎孳勉強笑道:「果然華貴,非同一般。不過戴上鈿子,這一身衣裳就太寒酸了,須穿朝服禮服才配……」說著說著,他走神了,聲音越來越輕,後來竟瞪著眼睛呆在那兒。

  搔首弄姿的顧媚生還轉著身子問:「我穿哪一身好看?漢裝還是滿服?」她聽不到丈夫回答,才轉過身來,一見他那副樣子,頓時敗了興頭。近些日子他常常這樣,顧媚生認為這是他開始衰老的最早象徵,不由得心頭火氣,那張粉面胭脂臉,直如窗上的竹筡,說摔便摔了下來,說話也不自覺地變成地地道道的蘇白:「呆鵝頭!阿是吃了砒霜?發啥呆?菜油麻油,儂倒尋一件由頭好啵?」龔鼎孳皺皺眉頭,順手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悶悶不樂地說:「誰料到許巨源那個狂生,本科竟能中呢?」顧媚生不作聲了。秋闈榜發後,她已不止一次聽丈夫說這句話了,有時憤概,有時惱火,今天這種口氣倒是第一次聽到。她略一思索,便明白了,正是她任情改裝取樂,使他回想起三年前看戲受辱的痛苦。她能說什麼呢?當時她不是也大哭出聲,臉上發燒,背溝淋汗的嗎?不過她終究是女人,事隨境遷,不大在意。誰想到年過半百的丈夫,心頭還有那麼深的怨毒!她收起橫眉怒目,打疊起一片溫柔,軟聲說:「本科考官弊端百出,他僥倖得中,未必有真才……」

  「不錯!」龔鼎孳一拍大腿:「方才任克溥來,論的正是此事。他要上疏彈劾呢!」

  「好哇!該出口氣,你要攛掇他幹!」顧媚生叫起來。

  「哪能這麼講話!這事關係重大,不可輕率!」

  「至少也要摘了他的舉人頂子!「顧媚生尖聲嚷著。

  「唉,總要出以公心,權衡利弊啊……」顧媚生瞪大了眼睛盯住丈夫。她記得清清楚楚,三年前龔鼎孳曾哭叫著說:「必殺以泄忿!」……她還想問點什麼,侍女在門外喊道:「稟太太,炸焦脆來了。」龔鼎孳忙道:「上席!」兩個使女走進寢室中堂,調好桌面,擺下杯盤箸匙,然後把食盒裡的菜肴一樣一樣地擺了滿桌,都是下酒的美味:南爐燒鴨、白鯗凍蹄、衛水銀魚、江南冬筍。被許多碟盤圍在正中的大盤,就是顧媚生最喜歡的焦炸鴨骨,酥黃噴香,熱烘烘的,還輕微地劈啪作響。顧媚生頓時眉開眼笑,一疊聲地叫添酒杯,她和龔鼎孳要一人四隻杯。

  龔鼎孳正在奇怪,侍女已把太太今天買回的酒斟上了。霎時間酒香飄散,滿屋醉人。再看那酒杯,更令人驚歎:寶石般紅、琥珀般黃、水晶樣清湛、翡翠般綠。龔鼎孳故意把眼睛瞪得大大的,裝作吃驚非凡的樣子。顧媚生高興得"格格」直笑,推了他一把:「憨大!天天宴客,什麼沒見過,做出這副鬼樣兒給誰看!不認識嗎?那紅的是珍珠紅,黃的是甕底春,白的叫梨花白,綠的叫茵陳綠……」龔鼎孳打著哈哈朝顧媚生一揖,」總是娘子好色,難為你集四美酒于一席,我酒福不淺!」顧媚生伸手在他臉上輕輕一拍,嘲笑道:「天下若推好色之魁,除了夫子還有誰?小婦人哪裡敢當!」

  「哈哈哈哈!」龔鼎孳開懷大笑,夫妻相對乾杯。龔鼎孳又不服地說:「鄙人乃多情而非好色。說到好色,登徒子之儔大有人在,無過於李振鄴、張漢!」

  「喲,這二位不都是貴門生嗎?」

  「所以,我才頗知內情啊!這二人既好內又好外,內爭粉兒,外爭靈秀,鬧得不可開交。粉兒的事你是知道的。那靈秀,兩人都不得到手……」

  「靈秀是誰?」

  「哦,忘了告訴你,張漢那長隨書童柳同春,給李振鄴入簾時借去當親隨,改名靈秀。據我所知,張、李二人都有'不利於孺子之心',但張漢乖巧,一心以情感之;李振鄴少年進士,輕狂孟浪,在闈中必有無禮之行,被靈秀峻拒。榜發之後,張、李勢成水火,於是才發生了剪髮告狀。仇憤雖發於出榜之日,怨恨實結胎于粉兒再嫁、靈秀易主之時……」"那麼,靈秀對李振鄴在闈中所作所為,一定很清楚了?」顧媚生臉上滿是笑容,但眼睛已經不笑了。

  「那是顯而易見的。」

  顧媚生不笑了,認真地問:「方才任克溥來,你有沒有把這些內情告訴他?」

  「哎,什麼話!」龔鼎孳拂袖而起:「二人都是我的門生,家醜怎好外揚,況且我還是師輩。」太太的細眉皺了起來:「倒也是。任克溥也是晚輩,當初你在左都禦史任上時,他才是一名新進禦史吧?……不如找內院大臣。傅以漸膽小怕事,未必有用……王永吉如何?當初他與你相交甚好,如今又兼領吏部。」

  「不妥,不妥 。」龔鼎孳背著手,站在那裡連連搖頭。

  「有什麼不妥!這事揭發出來,左不過革職廢考。就李振鄴輩的所作所為看,還不該是怎麼的?……難道你就不明白,這是你起複的大好機會?」龔鼎孳的眼睛裡刹那間閃過一道光亮,又很快消失,仍在緩緩地搖頭。顧媚生氣得直跳起來,用低沉的語調急促地說:「你那心裡什麼都明白,就是不肯講,還要逼著我講……我講就我講!滿、漢勢如水火,皇上雖然盡力彌合,談何容易?你的才學早為皇上認可,欠缺的只是滿洲權貴的心許了。

  把科場舞弊揭發出來,一定能得到滿大人的歡心。你還會以寓公了此一生嗎?……」龔鼎孳望著顧媚生,說不清他眼裡是什麼表情,似喜似悲,似笑似嗔,既有讚歎、驚異,又有屈辱和羞愧。他目不轉睛地看著,看著,一句話也不說,轉過身去。

  顧媚生火冒三丈,一手指著龔鼎孳的後腦勺,氣得連說了幾個"你"字,又突然火氣全消,冷冷地說:「隨你吧!反正從秦檜老賊胯下鑽出來的,不是我顧媚生!「龔鼎孳猛地一扭身,滿是皺紋的臉和一雙眼睛都血一樣紅,狂怒地沖到顧媚生跟前,一把揪住她銀紅氅衣的前襟,掄開巴掌,」啪啪"抽了她兩耳光。

  顧媚生倒退幾步,驚呆了。不要說嫁他以後,就是從小懂事以來,也沒人敢彈她一手指頭!她登時就要撒起大鬧,可是只對丈夫看了一眼,便愣了。龔鼎孳面色慘白,臉被強烈的感情刺激歪扭得幾乎變了形,大口大口地喘氣,張著的右手下意識地按著胸口,全身在簌簌發抖。霎那間,顧媚生全明白了。她慢慢走到丈夫面前,輕輕跪下,拉了拉丈夫的衣襟,小聲叫道:「芝麓……」龔鼎孳一哆嗦,低頭看了一眼,俯身攙起顧媚生。顧媚生就勢倒在他懷裡,他無力地撫著妻子豐滿的肩膀,兩行清淚淒涼地流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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