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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讓我攙著你吧!」……在樓前石階邊,張漢和他的朋友們迎著了李振鄴。張漢恭敬地躬身拱手笑道:「李兄,來找我吧?」李振鄴一頭汗水、滿臉烏雲,迎頭就是一句:「不找你找誰!」張漢一愣,還沒回過神來,李振鄴已逼到跟前,左右開弓,劈裡啪啦地連抽張漢十幾個耳光,大聲叱駡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蛋!我拿你腹心相待,你竟敢在外面詆毀我,敗壞我的名望……」眾人驚呆了,作夢也設想到會見到這個場面。喬柏年首先醒悟過來,連忙上前拉住,大家也跟著紛紛說好話,為二人排解。張漢羞慚欲死,簡直無地自容。李振鄴卻不顧這一切,打了罵了出了氣,轉身大步出觀,跳上馬背,一陣鞭響馬蹄響,一瞬間不見了蹤影。

  剛才李振鄴去和粉兒相會,粉兒按原定計劃把張漢的擔心告訴他,原想就此把事兒砸實。不料李振鄴不審輿論的來歷,竟認定是張漢在外面對旁人議論了他的長短,立時大怒,馳馬來尋張漢,演了這麼一出笑劇。

  好半天,張漢方作出反應,跳起來大罵:「李振鄴,你算什麼東西!你才是真正忘恩負義呢……列位等著瞧,我今天回去一定罵到他家,痛駡!醜罵!大丈夫決不忍氣吞聲……」

  眾人連忙勸解,嘴裡說著堂而皇之的好話,臉上卻都掩飾不住地露出鄙夷的神色,不久便接二連三地托故告辭了。最後只剩下東道主喬柏年,強壓內心的失望和輕視,勉強陪著賴著不走、仍在絮絮叨叨罵著李振鄴的張漢。

  喬柏年的不耐煩已形於詞色。張漢突然停止絮叨,十分精明地看著喬柏年,說:「昨天你我講好的事,可以敲定了吧?」喬柏年不快地笑笑,不答話。心想此人太不知恥,分明是個騙子兼無賴!

  「剛才這事必是誤會,尊兄不可一葉障目,失卻良機啊!」喬柏年忍不住說:「同考官如此待你,還有什麼關節能到手?」張漢翹著尖尖手指,撫摸著被打得通紅的臉,笑道:「你不知內情,也難怪。此人有兩樣把柄在我手中,日後他不能不就範。」喬柏年微微搖頭,他不相信。剛才李振鄴的行動,決非有把柄在人手中的人所作所為。

  張漢猶豫一陣,終於下了決心,小聲地說了粉兒的來歷和李振鄴借同春的事,然後得意地眯著眼兒,道:「事關內寵和外寵,他豈能不顧念幾分?」喬柏年心頭作惡,很想朝他無恥的俊臉上再搧一頓耳光!

  他別轉臉好不容易才勉強忍住,望著觀院中的松蔭,說:「粉兒的事,你們兩廂情願也就罷了。同春偏是那路人!」張漢笑道:「我倒忘了,同春是貴同鄉哩!同春倒真不是那種人,不然也不會脫籍了。就算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吧,也是釣魚的香餌,他李振鄴總要照拂一二的。況且,那關節我已到手了……」

  「哦?「喬柏年轉臉過來看他。

  張漢斜眼看看喬柏年,忽然哈哈大笑,說:「尊兄真可謂謹慎,在下如此推心置腹,你還不信嗎?……這樣吧,你先付半數,事成之後再付一半。」

  「若不成呢?」

  「不成?」張漢臉色一變,面頰上肌肉抽搐著,使他眉眼都扭歪了,咬牙切齒地低聲說:「若叫我身敗名裂,一無所得,我就跟他拚了!」他抬頭觸到喬柏年詫異的目光,連忙收斂,又在臉上堆起笑容,爽快地說:「我立字據,如果不成功,這一半退還你!」喬柏年望著張漢,半天沒作聲。

  為了達到他必須達到的目的,他不能放過一線希望,只得同意,付給張漢四千兩的銀票。

  回到住處,喬柏年止不住陣陣噁心,後來扶著桌子痛痛快快地嘔吐了一陣,把佑聖觀裡那一頓豐盛的山珍海味吐了個乾淨。



  九月裡,秋闈榜發,人情大嘩,物議沸騰,落榜的秀才們義憤填膺,紛紛指罵考官行賄通賄。監生張漢首先發難,憤而剪髮告狀,刻寫揭帖投送科道各衙門,揭露分房考官李振鄴納賄;不久,嘉善考生蔣文卓再寫揭帖遍傳京內,嘲罵了酉鄉試行私舞弊;接著,又傳出杭州貢生張繡虎借張、蔣二人事由為囮子,從李振鄴等考官處詐得一千二百兩銀子的消息。人們的情緒被這些事件攪動得日益洶洶,連街談巷議也拿這當作最有興味的題目,津津樂道,一浪高過一浪,都要等著瞧瞧後面還會有什麼好戲。

  大學士傅以漸宅中也不例外,雖然主人從來嚴禁下人談論國事。兩個書僮、兩個茶童,在書房小院的走廊裡圍著主人的貼身侍從德壽,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這身體膚發受之父母,傷毀一點點都是罪過。那位張監生竟然剪去頭髮告狀,大鬧科道衙門,顯見是怨憤至極了!」

  「哼,考官納賄作弊,從來如此!」德壽不免要賣弄他知道得多,教訓似地說:「跟你們說吧,那同考官叫張我樸的,早就動手了。考前三個月起,客廳簷下就掛上一個鳥籠,養一隻黃鳥。凡有人來求關節,他就故意當著來人逗引小鳥,時時盼顧,還大聲訓誡下人,要好好餵食喂水、清掃鳥籠。客人不免要問:『此鳥何處得來,大老爺恁般珍愛?'他便說:『此鳥從禁中來,一飛沖霄,可以上達天聽。你看秀才頂子上一丟丟兒錫也值三百兩,我這裡難道不該十倍、二十倍?'求關節的來客自然心領神會,還不大捧銀子大捧銀子地送!」

  「豈不送錢的主兒呢?」

  「沒錢,有勢也行。你看京官裡三品以上的大老爺家子弟,不是一個個都中了嗎?」

  「可就苦了才高志大的寒士了。」

  「可不是!「德壽晃晃腦袋,仿佛是個主講。俗話說,宰相家人七品官,況且是一位狀元宰相,家人們一個個說話都盡力轉文,德壽是主人親隨,」七品官"味兒就更足,他清清喉嚨,道:「新舉人王某,不過仗舅舅是顯官;趙某全憑他那有錢的老婆,一副金簪,一雙珠環,就值萬金……」

  「真的?」沒見過世面的小茶童瞪大了眼睛。

  「沒聽說三位士人喝酒行令麼?一人道:『京師有一舅,順天添一秀,舅與秀,生人怎能夠!'另一人曰:『佳人頭上金,舉人頂上銀,金與銀,世間有幾人?'第三位說:『外面無貴舅,家中無富妻,舅與妻,命也如之何!'"德壽的怪腔怪調和一臉誇張的悲酸表情,使四個小廝忘乎所以地放聲大笑。

  「住口!」一聲斷喝,大學士傅以漸滿面怒容,出現在前廊月門前。他那魁梧的身體幾乎擋住了半扇紅門,團龍朝袍、仙鶴補褂、青金石朝珠、紅珊瑚頂子朝冠,這一身上朝的禮服,使他更顯威嚴。德壽和小廝們登時變了臉色,連忙跪倒請罪。他們沒料到主人今日散朝這麼早。

  「大膽!放肆!」傅以漸繼續訓斥著:「國家大事是你們可以議論的嗎?為什麼犯禁?德壽,你知罪嗎?」德壽抖作一團:「求老爺……饒奴才這一回……」傅以漸陰沉著臉,看也不看他一眼,說:「正不能饒你,不殺一儆百,哪能令行禁止!」

  「老爺……」德壽哀聲求告,小廝們也不住叩頭。

  客廳執事手託名刺盤,快步走來跪倒:「稟老爺,刑科給事中任克溥任大人求見。」傅以漸看了名刺一眼,扭臉恨聲說:「等我回頭收拾你,仔細你的皮……請任大人在前院客廳待茶。」主人的腳步聲消失了,奴婢們才站起身來。德壽慌得滿地亂轉。大學士輕易不懲處下人,一旦犯在他手裡,那可真要大吃苦頭了。小書僮出主意:去求夫人勸解。德壽一拍腦瓜,拔腳就往後堂跑。

  後堂廂房一間精緻深密的小花廳,清涼噴香,素雲正在這裡接待她的好友、龔鼎孳夫人顧媚生。素雲橫躺在窗下的美人榻上,顧媚生斜靠著榻邊的竹床,身邊都擺了一張放置香茗、梅湯、茶點的小圓幾。兩人都沒心思去動那些東西,慵懶嬌柔地放鬆全身,津津有味地說著她們的體己話。從二十年前說到眼前,從親朋好友說到兒女丈夫。顧媚生當然想通過素雲、也就是通過傅以漸設法使丈夫複職;素雲由丈夫那裡知道皇上看重龔鼎孳的才學和他在文壇的地位,對顧媚生也很顧念舊時情義。她們正在議論的,是一件使她們很感興趣、卻又不敢公然說出來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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