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上頁 下頁
五四


  三天之前,李振鄴來看粉兒。粉兒趁著過去的丈夫情熱之際,嬌滴滴地抱怨說:「主子不念舊情,何必又來親近!真是可憐我,就該選一個富家兒郎了我終身。偏偏隨了這麼個兒窮鬼酸鬼,難道叫我終年喝西北風?」李振鄴連忙撫慰:「別著急,我已籌劃多時了。念你多年侍候,頗有情義,必令你穩坐暖炕,煤炭餑餑終歲無缺!我近日將人簾分校。你可悄悄對你那新郎說,教他尋覓好主,每主六千,使用加二,我得整數,你家得使用。倘能覓得三人,你家不就可坐得三千金了嗎?你又何需憂慮!」粉兒大喜,當晚就告訴了張漢。張漢高興得狂喊亂叫,一會兒對著粉兒跪拜,一會兒摟著粉兒亂咬,粉兒又是嬌笑,又是尖叫,好不容易才把他推開。他卻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對粉兒說:「與其為人謀,何如自為謀。還不如就把關節賣給我,我以半價相賞,另一半算他惠賜。那樣,丈夫我中舉,你將做夫人,又何羨于區區三千金?你應以此計相告,他總不會駁你的面子!」今天,李振鄴又來這處別院,粉兒撒嬌耍賴,就是要李振鄴答應張漢那進一步的打算。

  李振鄴攢著眉頭說:「好不容易點了房考官,哪一個不趁此機會多弄點兒?給張漢有什麼好處!他一無財帛,二非權貴,三也算不得真名士。眼下囑託之人極多,而數額有限,恐怕……」

  「可是你上回說的,讓我們尋三個好主,你得一萬八,我們得三千六。就算我們不要那加二的使用,每主再多要他千兒八百的,你也吃不了幾個銀子虧!」粉兒扳著指頭給李振鄴算,果然相差不大。李振鄴倒無言以對了。

  粉兒見李振鄴有了活動的意思,更加來了勁兒,身子扭得象條水蛇,邊哭邊說:「這點兒小忙都不肯幫,早知道你不把粉兒放心上!還在這兒做什麼?快回你家太太身邊賣好去吧!」她翻身扯出床邊李振鄴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到床頭的木幾上:「快穿上!快去呀……我好命苦啊!嗚……我去求見太太,向她告了罪,就去死!有什麼活頭啊……」李振鄴軟了:「有話好商量,你這又是怎麼啦?……我看你呀,小心眼兒裡全裝的張漢,一口一個我們叫得多親熱……」

  粉兒捏著小拳頭,使勁往李振鄴胸膛上擂。李振鄴笑道:「你就象那個齊女一樣:東家子富而醜,西家子美而貧,兩家都來提親,齊女卻說兩家都嫁,但食於東鄰而宿於西鄰。

  你不就是這樣的水性人兒嗎?……」

  李振鄴原想用這個笑話逗粉兒,粉兒愣了半晌,傷心地真哭了,淚珠兒一串串地拋落下來,抽抽噎噎地說:「這怪我嗎?誰叫你娶我作小婆子?……誰叫你把我讓給這個窮酸……」

  李振鄴連忙摟住她:「好了好了,依你,全依你……」粉兒慢慢止住哭泣,扭頭對李振鄴"撲哧"一笑,象只貓兒似地團起身子,滾進他的懷中。李振鄴笑道:「還有一件事,你去對張漢說:我入闈期間,他那書童小同春須要借給我。難得有這般靈秀的使喚小廝。」粉兒瞪他一眼:「你老毛病又發作了!」李振鄴連連否認:「不要胡說!棘闈森嚴,哪容兒戲……再說,你個粉兒我都應付不過來,還顧得上別人?」粉兒「哼」了一聲,說不清是什麼意思,懶得再搭腔了。

  張漢回到家門口,滿心狐疑地站定了:院裡房中一平靜悄悄。他猶豫片刻,伸出右手,輕輕地豎起尖尖的食指和中指,小心翼翼地戳在門上試著推了推,裡面閂著!他咬咬嘴唇,有點不知所措。

  同春看了一眼說:「門沒鎖,新奶奶在家,我來敲門。」

  「慢著!」張漢連忙抬胳膊擋祝一瞬間,他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直紅到耳朵根。他不敢拿眼睛看同春,害怕透露真情。刹那間羞恥淹沒了他,任何一個男子漢都無法漠然視之的恥辱啊……可是,前程呢?仕途呢?……一個寒噤從他羞得冷汗淋淋的背上滾過,他清醒了,咬緊牙關,忍過最初的衝動,避開同春詫異的目光,在柳樹下慢慢踱起了步子,努力做出一副悠閒的表情。同春看著納悶:三伏天,又熱又渴,汗濕衣衫,不快回家,在自家門口遊逛什麼?他不滿地說:「不是奶奶差人請你回家的嗎?要不,我敲門,奶奶怪罪下來,我擔著。」張漢面色恢復了正常,只是望著同春笑而不語。儘管他笑得難看,同春也意會到他的默許,便大膽上前敲門。

  「誰呀?」粉兒拖長聲音,不客氣地問。

  「奶奶,大爺回來了!」同春提高嗓子回答。

  「等一等!」粉兒的聲音仿佛在生氣,又仿佛含著笑。

  一袋煙工夫,門閂響了,出來的卻是李振鄴!同春吃驚地張張嘴,瞪大了眼睛。張漢的臉"刷"地又紅了,活象煮熟的大蝦。李振鄴平日的黃白臉,也如抹了一層淡淡的水胭脂,光潤照人。對眼前這尷尬的場面,他雖然多少有點難為情,卻並非無法應付。他輕輕在張漢肩頭一拍,用老朋友的親密口吻悄聲說:「快回去,有好事等著你!」不等張漢回過味兒來,他側身一拱手,說聲"回見",竟自搖搖擺擺地踏著炎熱的陽光走了。

  張漢定定神,總算把突然又冒出來的酸苦交加的強烈嫉恨壓了下去。他再一次恢復了正常,不理會同春陰沉的臉色,重新在臉上堆滿笑容,掀開竹簾走進正屋。粉兒笑盈盈地前來迎他,粉紅的紗衫,桃紅的撒腿綢褲,懶懶的步子,扭擺的腰肢,張漢從她肩上望過去,一眼就看到了臥室裡淩亂的情狀,不覺又紅了紅臉,但一點也沒改變他臉上裝出來的、顯得非常自然的讚美——他知道,這是粉兒覺得最受看的表情。

  「他答應了!」粉兒笑吟吟地說。

  「當真?」張漢直跳起來,臉上倏地一點血色也沒有了,嘴唇竟也發起抖來,搶上去捧住粉兒的一隻小白手,咽了一口唾沫,才說出後面的話:「全答應了?」

  「喲,你怕什麼呀,手都哆嗦上了!原先他說給三個數額,其中一個就給你,只要你一半銀子;另兩個主也著你去找,每主八千,使用加二,使用仍歸咱們。呶,這是他要我給你的,讓看完千萬毀掉……是不是就是關節?……」張漢用顫抖的雙手接過來一看,那張白紙上寫著:「文章中填出'自古人生'四字,並用'A'字為記號"張漢看罷,」撲通"一聲跪倒在粉兒腳前,連連作揖:「太太的大恩大德,在下終生不忘,定要為太太掙一個夫人誥命!太太,真辛苦你了!」粉兒的粉面刹那間紅雲飛起,啐了張漢一口:「看你胡說些什麼……人家還要借小同春呢!」

  「好說好說!」張漢站起來,把那小紙片看了好幾遍,」嗤嗤"兩下撕掉,揉成一團扔開,仰天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張漢蹭蹬半世,總算有出頭之日啦……」見他手舞足蹈的樣子,粉兒揚揚纖細的眉毛笑道:「你發什麼瘋啊……事情還沒有辦成,這麼早就高興上了?」張漢猛地省悟過來:「真是你說的,大意不得!」他向粉兒說到日間聽來的議論,不無憂慮地說:「如果他私授關節的僅此三五人,我此科必中無疑。可是如今人言藉藉,通關節者不在少數。將來出價高的上升,出價低的必退,那時還能保定我這只出半價的張漢嗎?」粉兒蹙眉想了一陣,晃了晃髮髻蓬鬆的頭,很自信地說:「沒事兒!等他明後天來,我把這事砸實,非取你不可!」張漢微微一愣,本想說:「他明後天還要來?」可是話到口邊,卻變成:「那就全仗太太斡旋了……」當粉兒到廚下去備酒菜時,張漢悄悄從屋角拾起那團紙,小心地展開、撫平,藏進了懷中。

  同春進院後便徑直走回自己那又悶又熱的下房,倒在床上,眼睛瞪著黑魆魆的屋頂,一動不動。張漢和粉兒的對話、笑聲一陣高一陣低地傳到他耳邊。他不想聽。他已經大致明白了事情的內幕。這一切如此肮髒、下流,難道世界上就再沒有一個乾淨的去處了?……他不由憶起鋪滿山坡的藍瓦瓦的馬蘭花,芳草青青的墳場上那綠苞初含的小柳樹,那一雙清澈、明淨、滿含深情的眼睛,那個美麗的、繡著並蒂蓮花下一對鴛鴦的香荷包……多麼美好、純淨的時光啊!象明月一樣聖潔、山泉一樣清純……和那相比,眼前不是地獄嗎?……

  他苦悶,他煩惱!

  佑聖觀裡酒正酣。賓客雖然不過五六人,卻都是出得起高價的財主。張漢請他們作陪,無非是想在他們中間招攬牽頭,以名利雙收。他們竟也奉張漢上座,圍繞著他,神色恭敬地聽他吹噓。此刻的張漢正是興豪致逸、色舞眉飛:「……李兄少年進士,才高氣豪,是朝中難得的人才!此科點為同考官,足見上司看重,前途無量!李兄于漢為師為友,交往多年,聲氣最密,本人得入監讀書,全仗李兄推薦。

  至於此科嘛……」

  賓客們豔羨之色油然而生,這使張漢心裡非常舒服,恨不得停下話頭,專意閉眼享受一下得意非凡的樂趣。但觀門外匆匆的馬蹄聲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從洞開的窗扇向那邊看了一眼,竟一拍桌子,站了起來,喜孜孜地說:「太巧了,正說他他便駕到。你們看,振鄴兄來了,已在觀前下馬,必是來尋我的……我們趕快下樓迎接,我來引見……」張漢又高興又得意,語無倫次。李振鄴的突然出現使他非常感激,不管李振鄴來幹什麼,都會給他一個出足風頭掙足面子的機會。他撩袍急忙下樓,在樓梯上一個跌滑,險些滾下去。幸而喬柏年伸手把他扯住,他哈哈一笑,眾人也湊趣地笑了。他們都有些興奮: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見到這樣的關鍵人物,但凡是來赴科舉的人,誰不想入非非?此刻他們對張漢簡直如對神明了。在喬柏年扶住張漢的同時,有好幾個人爭看去拍打張漢袍子上並不曾沾上的灰土,關懷備至的慰問聲此起彼伏:「摔著沒有?」

  「千萬要小心啊!」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