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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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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確是人各有志。」另一湖色衣袍的儒生笑著:「有諸客圍坐飲酒,各言其志。或欲生財進寶,或欲為廣陵刺史,或欲乘鸞升天。一客聞而笑曰:我願兼而有之,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笑聲中,一位頷下無須的少俊立起,作手勢要眾人肅靜,然後搖頭擺腦地講起另一個故事:「昔日一人下了地獄,應投生人間,因向轉輪王道:『要我為人,必須依我心願方肯去。'閻王問何心願?此人曰:『父是尚書子狀元,繞家千頃五石田。 魚池花果般般有,美妾嬌妻個個賢。充棟金珠並米穀,盈箱羅綺及銀錢。身居一品王侯位,安享榮華壽百年。'閻王道:『有這樣的好處我自去了,還等到你?'"又一陣笑聲哄然而起,整個樓上的茶客都被這幾個人有趣的笑談吸引了。 柳同春匆匆忙忙上得樓來,一眼見到張漢,又抱怨又急切地說:「大爺,你叫我好找!上茶樓也說一聲啊……」 「同春!」喬柏年驚奇地站起身:「這位張相公是你主人?」柳回春一回臉看到喬柏年,先是驚訝地一笑,後來臉紅了紅,沒有那麼熱情了:「是。你認識我家大爺?」 「同春!」張漢也驚奇地說:「你認識這位喬先生?」 「是。我們是同鄉。」同春老老實實地回答,轉而一想,不由得驚奇地問:「怎麼,二位大爺也相熟嗎?」喬柏年哈哈大笑,道:「真是無巧不成書啊!「張漢也笑著說:「這就叫有緣千里來相會!」兩人心裡高興,拘束少了,喝茶吃點心,說些輕鬆的笑話。喬柏年初來京師,需要有依託;張漢為了生計和前程,正要尋找來京應試的財主;同春站在張漢身後,也有他的想頭:要是他們倆交得好了,便能間接聽到夢姑的消息了……滿臉是笑的張漢忽然一愣,夾著水晶小包往嘴裡送的動作也停了下來,微微把頭偏向那些閒談的儒生,對喬柏年使了個眼色。原來他們談起了最使人關心的本科順天鄉試:「……學使遴選八府之秀,有四千餘名;而合天下之拔貢、歲貢、官生、民監,又有一千七百餘名。今年舉人名額只有二百零六人,我看多數將為貢生所得!」 「這卻為何?」好幾個人同聲問。 「君不見貢生者,乃四海九州拔尤而進之者,不是父兄為高官,就是家內稱豪富;不是交結縉紳以博高名,就是挾詩文、結壇社以相恐嚇。人人自以為高魁探囊可取,折桂唾手而得,實則哪一個不去通關節,探路徑?生員焉能與之匹敵!」 「正是正是!今年北闈出頭怕是極難。一個個考官不是貪財受賄,就是結納權貴。僅同考官李振鄴一人,就不知賣出幾多名額了,哪裡還有公道可言!」 「唉!新朝會試已經五科,科場之弊愈演愈烈,孤傲才高之人豈不永無出頭之日了?新朝當政者竟不聞不問!」 「這還不明白?分管科舉事務的主考官、同考官哪一個不是漢員?滿大人中誰個識得四書五經?關外人直爽憨厚,恐怕什麼叫通關節還不明白哩。如李振鄴這班少年科舉名進士,哪裡把不通文墨的滿大人放在眼裡……」喬柏年輕聲問張漢:「老弟,這位李振鄴是何許人?」這一問,正搔著張漢心頭的癢處,他舒心地籲了一口長氣,得意地笑了:「若問別人,我或許略識一二;若說振鄴夫子,再無人比我知之更深的了!」看他那神氣,仿佛儒生議論的李振鄴不是在賄賣作弊,竟是在完成什麼豐功偉業。自明末流傳至今的多年習俗,不是都把那些精通關節路徑的人視為幹才而恬不為怪嗎? 喬柏年不相信地聳聳眉毛:「怎麼,足下與同考官相熟?」 「正是。」張漢心裡如三伏天喝了口冰水一樣舒坦。 「啊,失敬失敬……多半有親戚之誼?」喬柏年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 「與在下兼為師友,還沾點兒親,故為通家之好。」 「哦,難得難得!」喬柏年轉臉問同春:「想必你也見過這位李大人了?」見同春點頭,他暗暗高興,想不到自己運氣這麼好,他奉承著張漢說:「老弟好福氣,這樣的師、友、親,幾世修來的啊!這一科老弟是必中無疑了!」喬柏年笑著,輕輕地拍拍張漢的肩膀。張漢陶醉地微閉雙眼,用尖尖的手指撫摸他秀氣的面頰,笑而不答。喬拍年湊近去悄聲說:「老弟能拉兄弟一把嗎?」張漢餳著笑眼、含著醉意說:「這也不難。看你肯不肯出手了……」喬柏年笑著輕輕問:「當真?」張漢回答的聲音更輕:「信不信在你……」他倆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小,連同春也聽不見了。兩人湊得更近,手上的動作也越來越頻繁。 「張爺,你在這兒!找得我好苦!」一個短打扮的中年男子進門就嚷:「你家娘子請你立即回家,說有要緊事呢!」張漢起身,親熱地捏著喬柏年的手說:「難得今日相遇。」喬柏年笑道:「但願一言為定。」 「你這麼著急?」 「大丈夫一言既出,騎馬難追!」張漢笑得更加有味道了,」好吧,就依老兄,明日下午佑聖觀再會。」 「一言為定,先歡宴,後過付。望老弟玉趾早臨。」兩人相對一揖,心裡都充滿愉快的憧憬,各得其所地告別了。只是喬柏年有幾分納悶:那個來請張漢的中年男人,為什麼望著張漢的背影兒笑?笑容裡分明帶著掩飾不住的詭譎和幸災樂禍。 小巷深處,一座只有三間正房、一列西廂房的小院,掩隱在一棵濃密的大槐樹下。小小的門首也被兩株柳樹籠罩在綠絲絛般的柳條中。已不能辨出原色的雙扇門上,鐫刻著不知何年題上去的套話——"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或許它曾是小商人的住宅,眼下卻是張漢的"府邸"。 院門緊閉,濃蔭遍地。由於槐、柳交蓋,這小院雖處鬧市,卻清涼幽靜,別有洞天。窗簾靜靜地垂著,房門紋絲不動地關著,知了拖著悠長的調子,不厭其煩地聒噪著。 知了突然停了聲息,因為窗簾後面透出一個女人壓低了嗓子、撒嬌耍賴的聲音:「主子要是真心愛我,這點事有什麼不好答應?不為他,也得為我呀……」說話的是張漢新娶的夫人,小名叫粉兒。此時,她只帶了一張銀鏈掛頸的血紅肚兜,一雙雪白的胳臂勾著李振鄴的脖子,揉搓得這位風流進士、本科的欽點同考官魂飛魄消,渾身骨頭都象散了架。 這是怎麼回事? 當初張漢結交李振鄴,就是料到天子愛少俊,此人早晚要分校秋闈,所以呈身援附,為自己的科第開一條門路。李振鄴見張漢交遊甚廣,也想藉以招搖,結識各方面的"善主",能於秋闈中大抓一把。二人頓成莫逆之交。張漢貧窮,便寄住在李振鄴寓所。一對摯友形影不離,日夕相傍,食宿俱共,十分親密。 粉兒原是南城一妓,李振鄴贖出為妾,已相隨兩年有餘。 今春李振鄴接到夫人家信,說端午節便要來京安家。李振鄴素有河東之懼,便想出讓粉兒,但是未得旗人。一日偶爾與張漢閒話,說:「你客中無聊,何不覓一妙妾以自遣?」張漢苦笑道:「除非哪夜一跤跌到金窖裡!」李振鄴慨然道:「我家眷將來京師,有一妾可以相贈。房屋床帳什物,一切需用由我辦理。」張漢歡喜無限,連連叩謝,以為當世豪傑也難與李振鄴相比。粉兒見過張漢,別的不說,一張俊臉就很使她中意。就這樣,張漢又做了新郎。 新房及裡面的床帳被褥,一切物件,是粉兒隨身帶來張漢身邊的,盡是李家舊物。李振鄴豈不是厭舊之人,夫人來京也阻不住他對張漢小院的關心。很快,粉兒就成了具有雙重身分的人:夕則張氏新婦,晝為李家外室。李夫人當然被蒙在鼓裡。張漢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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