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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三伏日洗象,是京師一年一度的佳景盛會。洗象的地點,在宣武門的響水閘。每年到了這一天,達官貴人、文人學士、市井商民乃至優倡隸卒,無不前往觀賞,聚集兩岸往往達數萬人。有錢的主兒自有他們的好辦法,出大價錢租賃響水閘兩旁的房屋。由於爭相搶租,租金越抬越高,一天竟達二十兩銀子。有的房主更聰明,在臨河一面設座,一座租錢兩三千文。不少房主因此發筆小財,轉而做起買賣,開起了小店。

  喬柏年租到了這麼一個座位,不慌不忙,吃過早飯,慢慢由虎坊橋的住所向北漫步。

  喬柏年怎麼敢進京師呢?

  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彼此亮明身分以後,決定合為一家共同應付越來越艱難的局面。在此之前,他們各自進行的那些秘密聯絡、準備起事,都沒有成功。尋訪的賢士們表現冷淡,不願就"輔佐故主"的高位;平日接觸的百姓村民,則對十多年的動亂大有切膚之痛,只求溫飽太平,不肯"從龍"。況且新朝蠲三餉免賦役、獎墾荒等項新政,比前朝留給百姓的活路要寬一些。老百姓可不象讀書人,講什麼殉故主、念前朝。

  為此,喬柏年和白衣道人兵分兩路:白衣道人師徒三人和袁道姑,著力于聯絡招撫各地義士,特別是那些占山為王的綠林豪傑;喬柏年原本領有永曆帝的旨意,要打進新朝充當坐探和內應。要混進朝廷的中樞,除了需要大量的銀錢之外,還必須有一個正途出身。銀子,南明的供給綽綽有餘;要掙個出身,喬柏年這位貢生之子,自然要走科舉這條路。今年是順天鄉試的丁酉年。喬柏年已在縣、府花錢買了一名拔貢,過了端午便大搖大擺地進了京師。他要憑自己的有貝之財和無貝之"才",去敲開宦途的大門。

  「冷在三九,熱在三伏",喬柏年走到宣武門時,已經大汗淋漓。他抬頭一望,叫苦不迭。響水閘周圍,早已車轎成山,萬頭攢動,喧囂嘈雜,幾無插針之隙了。他仗自己力大氣壯,在人群中擠來推去,竭力想靠近他租了座位的臨河小樓,談何容易!他象置身于海潮中,一會兒被人流擠到南面街口,一會兒又被更大的力量推向西邊護城河橋頭。他大口大口地喘氣,熱汗橫流,不由得想起古書上"噓聲成雲,落汗如雨"的典故。

  宣武門裡傳出的一片金鼓、大銅角和畫角的悠長的嗚咽,蓋過了嘈雜得令人頭昏的喧鬧。」來啦!」

  「來啦!」人群更加興奮,也更加擁擠。喬柏年急了,使出蠻勁,一雙胳膊抱在胸前,豎起兩個生鐵鑄成似的厚肩膀,左沖右撞,向前奪路而去。

  「喬、喬大哥!」一聲高喊,止住了喬柏年的腳步。

  「你,你不是同春嗎?」由於同春是喬柏年回故鄉見到的第一個人,也因為同春和夢姑的一段婚姻糾葛,喬柏年對他印象很深,一見面就認出來了。他一把抓住同春的手,熱情地搖晃著:「兩年多不見,又長大了,象個小夥子啦……也在京師啊?做什麼呢?……」他鄉遇故知真是一種奇妙的感情。同春刹那間忘記了舊日的怨恨,興奮地搖晃著對方的手,高興地嚷:「什麼時候來京師的?村裡鄉親們都好嗎?……」三伏的炎熱、擁擠的鬧哄哄的人群,使他通紅的臉上流著一道道汗水,明亮的眸子閃著熱誠的光彩。

  喬柏年快活地說:「鄉親們都好。我母親身子骨不如過去,總是上了歲數。容姑可長大了,她們常念叨你的好處呢,當年圈地那會兒……」同春的眼睛暗淡了,笑容在消失,臉上肌肉隱隱抽搐,緊握的手也鬆開了。這時人群又在騷動,幾股強大的人流一齊擁往護城河橋頭,喊叫聲震耳欲聾。原來,大象出城了!喬柏年和柳同春之間猛然擠進一大股人流,隔開了他們,他倆身不由己地被巨大的力量卷向相反的方向。喬柏年揮手大喊:「你住在哪兒?」同春揮手回答著什麼,但人們被那些大得如同小山丘的象弄得如癡如醉,狂喊亂叫,喬柏年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到了,哪能聽見同春的回答?

  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擠進了小樓,出示樓主人開給他的條子,被領到臨窗的一張椅子上就座。喬柏年用力擦汗,並向窗外觀看。只見護城河邊像是突然凸起一道灰色的巨堤,二十四隻大象齊刷刷地排列在那兒。鼓聲陣陣,似急雨、如悶雷、若海濤,兩岸數萬名嘈雜喧鬧的觀眾刹那間一平靜寂下來:哦,大象動了!邁開沉重的石柱般的粗腿,走動了!它們一個接一個地進入護城河,仿佛蒼山頹倒入水也似的,眼看河水漲上了岸邊,岸邊的人們哄笑著、驚叫著向後躲閃。炎熱的天氣、清涼的護城河水必定使這些南國巨獸很開心,方入水中,便快樂地遊動,一如矯捷的蛟龍,笨態全無。它們不時揚起巨大的頭,扇動兩片蒲扇似的耳朵,長長的鼻子舒卷自如,吸足了水往身上噴灑,滿意地用細細的聲音長吟著。二十四頭大象,背上都坐著一個象奴,赤膊短褲,隨著大象入水的深淺,他們也時時浸沒水中。一隻淘氣的小象入水那麼深,象奴有時在水面上只露出一個髮髻。

  喬柏年不禁感歎:「果是奇觀!三千錢花得不枉!」背後有人輕輕一笑:「洗象奇觀不只在象,也還在人。」口吻裡多少帶點嘲弄,卻不使人難堪。喬柏年回頭,看見一位俊書生肯手立在他椅後,面帶笑容,悠哉遊哉。

  樓窗邊座位是三千文一客,已經客滿;座位邊擁擠著許多站客,都是樓上茶座的買主,二千文一位,既能看洗象,又少花一千文,不過此時無座而已。所以二千文座比三千文座還難得。喬柏年不是京師人,哪裡懂得這些訣竅。京師人卻能由此斷定,喬柏年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土老財。

  「人?有什麼奇觀?」喬柏年不解地問。那書生笑而不答,只對河岸揚了揚頭。「呵!」喬柏年驚叫道:「這麼多人!」洗象這段護城河兩岸的綠槐樹下,密密麻麻盡是人,從水邊直到堤岸高處,看不到一點黃土的地面,連槐樹上也爬滿了人,有些樹枝都給壓彎了,顫顫悠悠,很是驚險。

  背後又傳來書生悠閒的聲調:「人道是兩岸頭臉如鱗次貝編,尊兄以為如何?「喬柏年覺得他在問自己,連忙回頭友好地笑笑:「我看,更象向日葵黃熟之日的那個葵盤!」書生放聲笑道:「比得當,比得當!妙極了!」大象浴不多時,岸上鳴金,鑼聲嘡嘡,象奴們依令吆喝著用棍子趕打,令大象起身出水。它們不情願地拱起肥厚的背,進三步退兩步地慢慢上岸。淡灰色的身體因著了水,變得黧黑了。岸邊的人群給它們讓開一條路,自然又引起一番擁擠叫喊。

  「這麼快就洗完了?」喬柏年有些失望。

  「不能久,」俊書生和藹地解釋:「一久它們便要相雌雄,相雌雄就要發狂,亂跑亂踏,岸上諸君將血染塵沙了。」鼓聲咚咚,長號嗚嗚。大象列隊,在鑾儀衛的彩旗導引下,邁著落地如石的使地皮發顫的步子,消失在宣武門那古老而高大的城門洞裡。響水閘附近的幾萬名看客又是一番喧鬧擁擠,終於漸漸散去。護城河的水恢復了平靜,涼氣從岸槐的綠蔭中緩緩透出,沁入臨河的樓窗。租賃座位的客人們,經過這半天的興奮、流汗、叫喊,都有些累了。夥計們按照慣例送上茶水和點心。

  喬柏年桌上是頭等點心:一籠水晶小包,一碟雞茸蝦仁酥餃,一盤兩面黃的芝麻小燒餅,一大碟明盛齋醬牛肉。喬柏年邀請俊書生來自己桌上用茶點,他也不過分推辭,很大方地移座相就。

  喬柏年爽快地笑道:「真所謂一見如故!在下喬柏年,永平府拔貢,應順天鄉試來到京師。」

  「在下姓張單名漢,祖籍嘉興,國子監生。」兩人拱手,彼此道了失敬,方舉盞推讓間,旁邊桌上爆發一陣大笑,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去。那一桌五六個人,都是儒生裝束,圍著茶桌正說得熱鬧:「……許巨源,你們還記得嗎?幾年前寫《南渡記》罵陳名夏、龔鼎孳變節的那位,今年鄉試,他竟也列名與考!」

  「這有什麼奇怪!真才子裡除了徐元文、熊賜履等十數人,應試者不在少數。在下有詩一首,正詠此事:聖朝特旨試賢良,一隊夷、齊下首陽。家裡安排新雀帽,腹中打點舊文章。

  當年深自慚周粟,今日翻思吃國糧。非是一朝忽改節,西山薇蕨已精光!」

  「哈哈哈哈!」人們笑得東倒西歪。喬柏年與張漢對視著微微一笑,都不說什麼。一位老年儒生撫須歎道:「笑什麼呢?

  人各有志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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