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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砰砰砰",院門被打得山響,白衣道人的聲音在叫門。夢姑放下茶盞,遇赦似地奔了出去,小道士也站起身,撣撣袍子,在房門前站定。

  門一開,一群大哭小叫的女人沖進院子,撲上前來,環跪在小道士周圍。她們後面,跟著陰沉著臉的白衣道人,最後是抹著眼淚的喬氏和滿臉心事的袁姑姑。喬氏回身把門閂好,一見門邊站著的女兒,摟著她就哭開了。

  夢姑又驚又怕。她認出來,是剛才問路的三個女人,此時都去掉了首帕,一個個可算得年輕美貌;袁姑姑的兩個徒弟沒戴壓發冠,全然俗家女子打扮,雖不及那三個漂亮,但正當十七八歲豆蔻年華,面色鮮豔,體態輕盈,也很招人看。

  這是怎麼回事?夢姑偷眼看看丈夫,只見最後一點尷尬已從他唇邊消失,代之而來的是一臉毫不在乎的冷笑。他穩穩地站著,說:「怎麼都跑了來?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哇]的一聲,問路的女人放聲大哭,其餘的也跟著哭,哽哽咽咽,無休無止。小道士臉一沉,大喝道:「不許哭!我又沒死!」女人們一齊怔住,哭聲戛然而止,好半天才化為輕輕的抽泣、咳嗽、擤鼻涕。問路女人終於聲調淒切地說:「主上一走就是三年。古時候還有個孟薑女萬里尋夫呢,小女子就沒有這份志氣?千辛萬苦來到永平,路上遇到她們,只說是找老道求仙方的,誰知她們也是你的……」她捂臉又哭了。

  「主上!主上!」一個小道姑著急地嚷:「你可是已經封過我們姐妹的了!你沒有說過還有別的女人……」喬氏一臉嚴正,提高了嗓門:「胡說!我女兒明媒正娶,你們誰敢奪她的位分!」刹那間女人們吵成一團,這個申明自己也有媒證,那個證實"主上"親口應許,有的說成親在先位分最高,有的爭辯同居時日最長的是正房……亂紛紛的一片喧囂,吵得唾沫星子亂飛,眼看就要動手揪打。夢姑一聲不響地倚在門邊,靜靜流淚。小道士斜眼看著她們吵鬧,仿佛很是愜意。

  「不要嚷了!」白衣道人喝道:「你們找死哇!」女人們停嘴一想,尋思過來,趕忙低頭,不敢作聲了。白衣道人鄭重其事地走到小道士面前,深深一揖,十分莊嚴地說:「道人于草澤之間得遇主上,多年來披肝瀝膽,竭盡忠誠,無非想輔佐主上復興祖業。當年弘光、隆武在艱難之際,不是荒淫無恥、沉湎酒色,便是昏庸懦弱、毫無作為,使甲申、乙酉幾度復興局面毀於一旦。主上必得臥薪嚐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方能重開天地另辟河山。如今未見分毫成就,卻纏綿於女色,一而再再而三,全不以大業為念,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道人實不能再忍,就此告退!」白衣道人一拱手,小道士慌了,滿臉陪笑,攔住舉步要走的老道說:「是我不好!念在我年輕任性,思慮不周……」

  「你年輕,如今占著你家寶座的人更年輕!」白衣道人冷冷地說:「如今他獎勵開荒、嚴懲貪贓、清理刑獄,天下人心盡被他籠絡而去,復興大事還有多少指望?」

  「先生息怒,先生息怒!」小道士陪笑繼續說:「本朝三百年來深仁厚澤,萬民豈不懷想?人心思故乃是常情。那人縱然聰明有為,不過是夷狄之君,難為華夏之主,平天下漢人百中九十九,豈能容他?先生諫正,我已知錯了。一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些人生不出一丁半男,我心裡著急;二來《禮》中有論,天子有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八十一世婦……」"如今你身在草莽,性命尚且時時有危,如何便以宮中妃嬪之數為法?」

  「是是是,我知錯了……」小道士一再陪笑認錯。

  兩人態度都很認真,又都有些慣熟,這一幕已經演過不止一次了。兩人心裡都明白,他們是一根線上拴的兩個螞蚱,誰也離不開誰。小道士需要老道幫他恢復失去的天堂,老道必須有小道士為號召才能成就大業。所以到了矛盾激化的關頭,總有一方退讓,維持他們的聯盟。可是女人們都聽呆了。

  她們爭做王妃,卻沒想到"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她們爭奪的這個對象,究竟是誰?她們懷著更大的敬畏,跪在那裡不敢動彈。當小道士對著老道突然用粗話嘲罵她們是"不會下蛋的老母雞"時,她們居然羞愧得紅了臉,自覺有罪地落了淚。

  白衣道人面色轉霽:「但願主上以複明為念,時刻不忘……」

  「且慢!」一個粗嗓門一聲大喊,後牆頭忽然跳下一個人來。人們大吃一驚。小道士拔腿躥回屋裡,女人們尖聲叫喊,老道"颼"地拔出了腰間的短刀,寒光一閃,直刺向來人前胸。喬氏和夢姑同聲驚叫,叫聲未落,老道卻失色地喊出聲:「啊……」原來,來人略略一扭身軀,躲過白衣道人的刀尖,動作快如奔電,一把攥住老道握刀的手腕向後一擰,奪下武器,便架在敵手的脖頸上。這是喬柏年。他不變色、不喘氣,站在那兒象一座鐵塔,黑紅的臉上一雙銳利的眼睛令人發抖,低聲喝道:「說!你到底是什麼人?」喬氏連忙勸阻:「兒啊,不要魯莽……」

  「娘!」喬柏年扭頭向母親:「這道人說的是賣頭的話,幹的是賣頭的買賣,咱可不能馬虎!」白衣道人挺身昂首,對著亮閃閃的短刀毫無懼色,冷笑一聲:「不錯,是賣頭的事!你告官府去吧,你娘你妹子都跑不了,誅你們九族!」喬柏年哈哈一笑:「告官府?我那麼傻?就手結果了你們師徒,叫做毀屍滅跡!這二十來年,死人死得海去了,不多你們倆!」老道不由自主打個冷戰。喬氏拉著夢姑跪倒了:「兒啊,看在娘的面上,看在妹子面上……」

  「哈哈哈哈……」白衣道人忽然揚頭大笑,笑聲拖得很長,雖然顯得勉強,卻含著一種說不出的悲憤。

  喬柏年詫異道:「你,笑什麼?」

  「我笑我道人聰明一世,竟把糞土當了珍珠!我只道一位前朝貢生之子,自幼讀的聖賢之書,定是個頂天立地、大義凜然的男兒,不料無君無父、無仁無義、鼠目寸光,不堪共語!罷!你殺了我吧,算我道人瞎了眼!」老道說畢,竟挺著脖子往刀刃上撞。喬柏年猛地縮回短刀,發光的眼睛盯住老道,冷冷地說:「講清楚再死不遲。」道人尖銳地看了喬柏年一眼,鎮靜地撣撣道袍,撫起弄散的亂髮,從容地講起來:「我記得那是十四年前,崇禎十七年三月十八日,狗奸賊曹化淳這個閹黨開了彰義門,李闖流賊潮湧而入。我烈皇帝登上煤山,眼望滿城烽火,歎曰:『苦我民耳!'"老道平靜的面容漸漸發紅,穩定的聲音漸漸發抖,越來越激動:「之後,我烈皇帝回乾清宮,令送太子及永王、定王到戚臣周奎、田弘遇府第;又劍擊長公主,令皇后自盡;次日天色未明,遂再登煤山,以帛自縊于古槐之下……」說到這裡,白衣道人豈不成聲。喬柏年咬牙切齒,竟然滴下淚來。

  老道極快地瞧了喬柏年一眼,又吞嚥著淚水繼續說:「嗣後,太子被周奎出首,死于滿廷,永王也在亂兵中被殺……」嗚咽至此,仿佛底氣突壯,他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地:「唯有三殿下流落民間,得以存活至今。」

  「什麼?」喬柏年一驚,幾乎跳起來。

  「三太子乃先君親子,難道不比永曆、隆武、弘光這些藩府更具人君之分?……」

  「他,三太子,現在何處?」喬柏年囁嚅著問,激動得發抖。

  白衣道人深深地看了喬柏年一眼:「他遇到一位先朝舊臣,二人扮為道家師徒。近年他入贅一喬姓士子家中,士子之母深明大義,那士子反倒……」他盯住喬柏年不說了。

  喬柏年直跳起來:「你,你是說我那妹夫,他?……」老道慢悠悠地點頭,捋髯,努力掩飾住勝利的神采。

  「拿證據來!」

  白衣道人不慌不忙,鄭重地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包,放在地上,對它三跪九叩,然後一層層解開,露出裡面的三件寶物:一塊九龍玉佩,是三太子幼年金項鎖上的鑲嵌;一顆端本宮印章,是三太子所居宮殿的金寶;一幅崇禎皇帝的御筆詩,寫明瞭賜給三子慈炤。

  喬柏年臉色煞白,對著這無可懷疑的三寶,」撲嗵"跪倒,伏地大哭。周圍的女人們此時才回過神來,跟著一同跪倒,一片痛哭,雖然都那麼有聲有色有淚,但是悲是喜,是愧是驚,只有各人自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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