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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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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春風綠了川原,又是清明時節。 坡上一株老杏樹,曾經繁茂得有如一團淡緋色的雲,此刻卻在春風中零落了,花飛滿天,片片飛花撲打著坡下青塚,也撲打著幾株弱柳下的藍衣少婦。她跪在兩座並列的新墳面前,象落花一樣慘白、憔悴。 誰還能認出這個目光癡呆、神情木然的女子,就是曾被人贊為"大喬"的夢姑?兩年了,夢姑一肚子苦水向誰訴說? 當她的身孕再無法遮掩時,小道士還俗與她成婚。這引起哥哥的憤怒,臭駡夢姑無恥下流,敗壞門風,象摔破抹布似地摔給她一百兩銀子,叫她滾蛋。母親好說歹說,才倚著娘家的後牆,拿這銀子蓋起一所小院,安置了這對小夫妻。 夢姑怕她的丈夫。怕他忌刻陰沉的目光,怕他終日不言不語的惡毒的靜默,尤其怕他無休無止的對她的欲念和作踐,仿佛她連娼妓也不如,只是一樣東西,一件衣服。她有身孕後,丈夫不踢她的腰了。夢姑明白,這是為了她肚裡的孩子,他的後代,而不是為了她。就連白衣道人最終決定要小道士還俗,不也為的這個嗎?他們要她生兒子,生朱家的後代。夢姑自己也盼望生個兒子,好改變自己的悲慘境遇。 不幸她生了女兒,一對可愛的雙胞胎。所有的人都失望了!小道士沖進產房,兇狠地盯著自覺有罪而觳觫不安的夢姑,一步一步逼近,猛一伸手揪住夢姑的頭髮,讓她的臉正對自己,然後慢慢地、象在一次一次地積蓄力量似的,左一個耳光,右一個耳光,直到夢姑嘴角出血、喬氏跪在地上哀求為止。從此以後,小道士像是從中獲得了樂趣,幾乎每天都要折磨夢姑。在這種時候,他總要夢姑面對著他,他要仔細地觀看她臉上的痛苦表情,聽她淒慘的哀叫。他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笑,仿佛在欣賞一幅美麗的圖畫。這個小道士,把對家族敗亡的痛心、對自己一落千丈的憤懣、對恢復祖業的絕望和對新朝世人的仇恨,一古腦兒發洩到夢姑身上。 夢姑無處訴怨,經常帶著一身又青又紅的創傷去向母親哭訴。母親只能陪她掉淚,決不敢埋怨。她不時悄悄撫慰女兒說:只要大功告成,夢姑就是王妃娘娘了!忍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啊! 命運還嫌夢姑受苦不夠,又給她準備了更大的折磨。 半年以前,白衣道人往南邊聯絡了一路人馬,說要在重陽節起事攻佔縣城,不成功便扯旗上山。小道士看著這種熱熱鬧鬧、成功在握的樣子,甚至露出了笑臉。誰知南邊有人首告,事情敗露了。小道士嚇得淚流滿面,渾身哆嗦,臉色比紙還白,冷汗濕透了衣衫。白衣道人見他太不成話,跪在他面前,求他拿出點高貴氣概來面對危局。偏偏褚衣老僕在村外遇上一隊隊滿兵,回來一稟告,他們都覺得自己已被包圍,決無生路了。小道士嚇得抖作一團,光張嘴,發不出聲音,好不容易說出了一句話:「女人們……一概給我殉節!」這樣,他們三個就可以輕裝逃出,免得家眷被俘受辱,從此滅了活口。 小道士原想效法崇禎帝,親手殺死女兒,卻沒有崇禎帝的膽量。他命令褚衣老僕抱走了兩個孩子,轉臉又立逼喬家母女三人和袁道姑師徒三人自縊。女人們哭哭啼啼,不肯就死,白衣道人竟發瘋似的拔劍威逼。危急之際,喬柏年在院外叫喊母親和容姑回家吃飯,意外地止住了白衣道人即將發作的兇殺。白衣道人並不放鬆,扣住容姑,只讓喬氏出去跟喬柏年周旋。喬氏再次回來時,破涕為笑,原來村外韃子騎兵是王爺的護從,為保護王爺登高遠遊而在附近巡邏的。一天烏雲散開,白衣道人松了口氣,小道士卻癱倒在地了。事後他們才知道,南邊與他們聯絡的人已經逃走,知道他們真情的兩名首領,一個投崖自殺,一個被官兵射死,他們竟安然躲過了厄難。 當時夢姑的第一件事就是搶出去救女兒,但褚衣老僕回報說已將她們扔進深山了。夢姑不顧一切地攀上山頂,見到的只是破碎的木箱……從此她失去了唯一的安慰和歡樂,變得癡癡呆呆,再也不會笑了。 清明節,她為兩個女兒在喬家祖墳邊築了墳台,埋下她們的小衣服、小帽子、小鞋,為她們燒紙、祭奠,就象墓裡真的躺著她們小小的身體似的。她默默祝禱,願心愛的孩子每日入夢,安慰她苦透了的心……一陣輕風,柳條拂過她的頭頂,她抬頭望了一眼:柳樹! 這柳樹啊……柳樹是那年同春哥第一次從京師回來時栽的,那時候,他還悄聲地問夢姑:「你說,我為什麼把柳樹栽到你家墳地上?」夢姑怎麼會不懂呢?他姓柳啊!他要與她生死相依啊!那時夢姑又喜又羞,頭都抬不起來了……這一切已經多麼遙遠,好象發生在幾十年前、夢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又好象發生在別人身上……夢姑手扶弱柳,凝望著天邊的白雲,仿佛在雲間看到了同春的淡淡面影。她深深歎了口氣,喃喃地說:「同春哥,你在哪兒?這輩子還能見著你嗎?……."兩行清淚,汩汩而下。 「大姐,打聽個事兒!」輕俏柔和的女人聲音響在夢姑背後,她微微一驚,趕忙回身。離她不遠,一個長相好看的年輕女子微笑著,一身行裝,還背了個包袱,首帕拉得很低,幾乎遮住眼睛。稍遠的路邊還有兩個女子佇立著,頭低得看不清面貌和年齡,也在等待著她的回答。 「你們莊子上有沒有個白衣道人?」 夢姑一驚,再次打量眼前的幾個人:藍布長袍,黃白色繭綢裙,腰裡束一條青羅帶,打扮毫不起眼。她們表情懇切,溫和的微笑和求人幫忙的低下口氣,減少了夢姑的疑慮。她問:「找老道有事?」女子更加謙和了:「方圓百里都傳遍了,說他醫道高,我們是誠心誠意來求仙方的。」夢姑放心了,一指環秀觀:「就在那兒,每天下午行醫賜藥。」女子低頭彎腰謝了,並不就走,又小聲問:「白衣道人有個徒弟叫月明,也在這裡嗎?」夢姑咬住嘴唇,心頭怦怦亂跳。月明,這是她丈夫的道號。她慌亂地不知所云:「這……我不知道……」三個女子很快走向環秀觀。夢姑呆呆地朝她們後影兒望了片刻,歎了口氣,開始慢騰騰地收拾祭品。她遲延著,真不想回家。不知她那丈夫又會在什麼時候發作。一想起他歪扭著臉的怪笑,她就渾身發抖。 大路上靜悄悄,只有夢姑一人踽踽而行。自從墾荒政令下到永平府,馬蘭村的無地平民非常高興。他們有的按規定從縣裡貸得耕牛、籽種到山邊去開荒,有的乾脆舉家離開永平,回到河南、山東去墾田。朝廷墾荒政令規定,新開土地六年不征賦稅,這下可救了不少窮苦人。如今正值春耕大忙,村子裡大白天也難聽到人語,只有狗吠雞鳴,東一聲,西一聲。 夢姑走過哥哥門首,正遇哥哥手持書卷在院子裡一面踱步一面吟哦。他看見夢姑,略停了停,夢姑連忙躬身請安,再抬頭時,喬柏年已轉過身,用脊樑對著她了。他自夢姑成親以來就是如此,夢姑早已習慣得不覺得什麼羞辱了。她低頭慢慢轉過圍牆,邁進自家院子,仿佛染上了寒熱病,從心底裡打起了冷顫。 小道士盤腿坐在炕桌邊習字,這是白衣道人再三請他堅持下來的。夢姑進屋,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可是又寫了幾個字以後,便厲聲吆喝:「倒茶!」夢姑心裡害怕。她戰戰兢兢地捧著茶盞一步挨一步地走近,一抬頭又看到他那不懷好意的假笑,她不覺後退了一步。 小道士一拍桌子站起來,夢姑頓時渾身哆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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