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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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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之悅舉杯,一飲而盡,對岳樂一照杯底,笑道:「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 「哈哈哈哈!」岳樂大笑,跟著也幹了一杯,說:「要是拿這食盒薄酒為你接風洗塵,不但太簡慢你笑翁,也叫人罵我寒酸。這不過是為重陽登高助興罷了。至於接下去的兩句: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可就更用不到我身上了。」兩人酒已半醺,推杯而起,步出山亭向四外遠眺。由於天氣晴好,一眼能望出二三十裡:北邊重巒疊嶂,溝穀縱橫,南邊一馬平川,河流蜿蜒,一時盡收眼底。勁爽的秋風滌蕩胸懷,分外暢快。置身於天地間,仿佛能感到天地的撫愛、宇宙的呼吸,人變得那樣渺小,無足輕重;人生變得那麼短暫,轉瞬即逝,心胸不由得被自然展寬了。親王忘卻尊貴的身分,布衣扔掉一貫的矜持,都變得興致勃勃,不拘形跡。 「你不要以為罷諸王兼理六部使我有不得意之歎,」岳樂遠望群山、面帶笑容地說:「政務繁瑣龐雜,哪有詩酒獵宴輕鬆痛快!出了錯兒,即使皇帝不予深罪,自己的名望可就難保啦!實在不如現今這個宗人府左宗正的官兒舒服。宗人府的事嘛,我總還懂得,管得來!」呂之悅道:「早聽說罷諸王兼理六部引起朝中軒然大波,王爺首當其衝,竟能如此淡然,實在難得。」 「倒也不是一開始就能淡然處之。」岳樂雖然嗜好文學,仍保持著滿族人爽直的特點:「初聽皇上諭旨,心裡也不是味道。 可是仔細想想,滿洲靠弓馬騎射起家,戰場上可以百戰百勝,但有多少人識文斷字、通史諳政呢?我還懂漢文漢話,治理部務尚覺茫無頭緒;諸王盡是後輩,不學無術,多半不諳事務,弊端極多。六部乃分掌國政的衙門,豈能草率。諸王中我年最長、輩最高,學問也數得上。我若引退,諸王也就無話可說了。」呂之悅心裡暗暗歎道:「滿洲貴胄中如果多幾個岳樂,國初戰亂就不至於延續十數年而不息了!」他拱手向岳樂說:「為國為君,忠心耿耿,做人做到王爺這個份上,可算得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了。」 「你大概不知道吧,罷諸王兼理部務的由頭,正是江南十舊姓冤案。」 「當真?」呂之悅十分驚訝。 「一點兒不錯。你剛由江南來,聽到什麼消息?」『啊,這可值得大書特書!江南獄解之日,萬民空巷,扶老攜幼往江南總督衙門外,觀看各家接回受冤親友。大哭的,大笑的,這邊喊,那邊叫,處處轟動。誣告者都已反坐入監,頓使人心大快。被釋的一名秀才在當衢通道北向叩首,大呼萬歲萬萬歲!引得其他被釋者和圍觀者盡都叩首歡呼,聲震重霄,那情景實在令人淚下……」岳樂眼睛裡一片喜悅,無限神往。呂之悅貌似感歎、骨子裡很尖銳地說:「只憑武力或酷刑,決難至此啊……」岳樂臉頰一抽搐,瞥了一眼呂之悅,眼睛深處亮出一絲野性的光芒,蘊藏著一種抗拒和暴戾。呂之悅裝作沒看見,遙望山川,悠然自得地說:「所以,行王道者得天下長久,行霸道者得天下短促,實在是人心歸向所致啊!皇上仁德,解江南獄,便是最大的安撫人心。明末人心喪盡,百姓極苦,朝廷多行仁政,能得人心。一甜一苦,百姓豈不擇甜而棄苦!」岳樂頻頻點頭,表情又恢復了原有的從容。 呂之悅又問:「我一路北上,所過之處,各州縣衙門都在籌措墾荒,說是有皇上諭旨下來。是怎麼回事?」岳樂笑了,笑容中閃爍著與他年齡身分都不大相稱的捉弄人的意味,道:「先不說這個,還有一件大事你可知道?笑翁,貴門生進宮了。」 「你是說鄂碩女兒烏雲珠吧?我早已知道,三年前就入宮為襄親王妃了,離京前又聽說太后認她為義女。」 「不,不!如今她入主承乾宮,八月初冊為賢妃,本月已晉為皇貴妃,年前就要行冊封大禮了!」呂之悅目瞪口呆,半晌才說:「這,這怎麼可能!」岳樂笑道:「難道騙你不成!你忘了,我是左宗正。」 「要論才德姿容,烏雲珠堪配天子,只是,只是……那襄親王呢?」 「襄親王已在七月初三去世了!」 「啊?這怎麼可以!這怎麼可以!兄納弟婦,常人亦不屑為,何況一代人主!禮義之國,同族從不婚娶,治棲之俗豈可見於今日……」看著呂之悅痛心疾首的樣子,岳樂撫掌大笑:「這才是你們漢人的迂腐!又非同宗血親,皇上不過兄代弟職,滿洲常有之事,有何不可!唐高宗子納父親,唐明皇父奪子妻,反而播之詩歌,豔羨不已,足見你們漢家文人口是心非,虛偽十足!哈哈哈哈!」呂之悅一時竟也無話可答。 岳樂笑夠了,正色道:「笑翁,貴門生實在是皇上的賢內助啊!自她入宮,皇上病也好了,人也胖了,氣色紅潤,品性都變得平和了許多。最難得的是,皇上和太后為諸王加了俸祿,安撫了八旗,近兩個月,皇上連下三道諭旨,要各直省督撫墾荒地、清刑獄、懲貪官。這些政事以前雖也有過諭令,如今卻是賞罰分明:今後各官升遷都要考核墾荒之數;刑法案件一年不清者罷官;官吏貪贓十兩以上者杖徙、革職,永不敘用。皇上誠然愛民勤政,其中未必沒有皇貴妃的功勞!」呂之悅非常認真地問:「那麼西南和東海……」 「鄭成功手下大將黃梧率眾歸降,鄭成功兵敗,官軍收復舟山。李定國、孫可望奉朱由榔退守雲南,洪經略、吳平西、尚平南、耿靖南與孔定南部將分駐四川、兩廣和貴州,各自劃地而守,勢成遠圍。對鄭、朱兩處,皇上都一再諭命剿撫並用,以撫為主。看來,必有一段時日的平靜……」 「啊!」呂之悅輕聲地喊,雙手舉向天空:「老天,老天! 你總算哀憐萬民、賜給太平了!二三十年的戰亂、塗炭啊……」 見呂之悅紅了眼圈,岳樂不解地問:「笑翁,你這是……」呂之悅難為情地搖搖頭:「老啦,心腸反倒軟了。王爺馬背征戰,崇府起居,絕想不到這三十年戰亂天下萬民的慘苦……但願太平盛世早早來臨吧!」呂之悅笑容滿面,突然撇開岳樂,到草亭四周的草叢中擷摘野花。金黃的野菊、藍藍的矢車菊、鮮紅的石竹,采了滿滿一把,他選了幾枝特別豔麗的,插進衣襟和帽邊。 岳樂笑道:「重陽插茱萸,你卻戴花,所謂老風流是也!」 「詩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見笑、見笑!」岳樂道:「國家承平有日,求賢更不可忽……」 「是了,是了。我只顧閒扯,竟把最要緊的事忘卻了。這次我北上,是真正地交令了。再給你推薦三位賢上:湖北孝感熊賜履、江蘇昆山徐元文、浙江仁和陸劍」 「且慢且慢,讓我記下。」他們一道走進草亭,侍從送上筆墨紙張,岳樂鄭重地記下三人的姓氏、籍貫。呂之悅繼續說:「熊賜履是當今難得的理學人才。治亂世、消瘡痍、安民生,非儒學不可。徐元文有宰輔之量、宰輔之才,年少英俊,前途不可限量。至於陸健,才高氣豪,在江南頗負人望。此次江南獄解,他也獲釋。 三人俱是白衣秀士,王爺不妨仔細訪求。」 「三位賢士現在何處?」 「熊、徐二位,或許還在京師。陸健草澤亡命數年,一旦遇赦,總要回故鄉的。只怕他不肯應承。」 「但有三顧之誠,自會感動賢士……不過,還有一位,笑翁漏去了。」 「誰?」 「你!」 「我?」呂之悅笑著連連搖頭:「賢與不賢,自己難於評說。 但我這個人是決不可做官的。」 「你總不至於迂腐到恥食周粟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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