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上頁 下頁
四六


  福臨醒來,半個太陽已銜在西山頂,山間薄薄的翠微抹去了它的金色光芒,於是殘陽如血,暮靄被染成淡淡的紫色。

  福臨凝視著落日一點一點地被山巒蠶食,感到惱人的黃昏一點一點地向他襲來。輕鬆和舒適在慢慢消失,悲哀和空虛重新佔據了他的心。他害怕寂寞的黃昏,黃昏使他更加思念心愛的人。但越是思念,越感到絕望,絕望更帶來深深的、無可奈何的淒涼。

  這些日子,他縱欲到荒淫的程度,為的是擺脫這無望的愛戀。瘋狂的日夜不僅損害了他的健康,而且使他更加覺得空虛和寂寞。那些女人不理解他,她們在他那裡尋求的是別的東西:恩寵、地位、權勢和金錢。她們媚他、順他、怕他,就是不愛戀他。這,他知道得非常清楚,因為他心裡存在著強烈的對比。於是,事後他便覺得索然無味甚至厭惡,痛恨這些女人,也痛恨自己,陷入了無法自拔的痛苦。痛苦再迫使他尋求解脫,於是一切又從頭開始,重複著可詛咒的歷程,形成瘋狂的惡性循環。

  是病弱使他中斷了這種循環,獨處宮中,悔恨著過去。湯若望的諫正驚擾了他,他加倍害怕自己的罪惡。不!他再不要過那瘋狂的生活了!他時時想起那個牡丹怒放的正午,一千個女人給予他的合在一起,也抵不了那片刻的恩愛,那是完全的、完全的心靈交融啊……我不要千千萬萬顆星辰,只要那一輪皎潔的明月;我不要世上千萬種嬌豔的花卉,只要那一朵獨壓群芳的牡丹!老天,你為什麼不成全我呢?……他凝視著西天最後一抹粉紅色的雲霞,那裡仿佛蘊藏著生氣,令他覺著一星兒溫暖,遲遲不肯返回寢宮。暮色更濃了,綠色的螢火蟲在草木間飛舞,午門鐘鼓聲聲,震動了寂靜的夜空,他若有所思地長歎一聲,低吟著:「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此情此景,古今相隔千年,何等相似啊!

  「稟萬歲爺,太后遣蘇麻喇姑給皇上送來菜肴。」小太監也學乖了,說話都輕聲悄語的。

  福臨點點頭。蘇麻喇姑和一個提食盒的宮女走上月臺給福臨叩頭。蘇麻喇姑轉致了太后的慰問,福臨躬身謝過。蘇麻喇姑吩咐宮女道:「你把食盒送去吧!」宮女低頭隨小太監去了。

  蘇麻喇姑說:「皇上,太后那邊還有事,我得先走一步。

  那宮女布好食盒,讓她自己回慈甯宮就是。」她說罷便匆匆走了。天色已晚,福臨看不清蘇麻喇姑的表情,不免有些納罕。

  若在病前,這是常事。可現在,一個宮女能引起他的注意嗎?

  他不快地站在月臺上,不想回殿。那宮女老不出來。他想還是親自去把她打發走為好。總是太后身邊的人,不可簡慢。

  福臨走進寢殿,穿藍布袍的宮女正面燈背門,在慢吞吞地擺弄食盒,一根烏黑油亮的大辮子垂在身後,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擺動,煞是好看。福臨全無心思,只說:「夜已深了,著人送你回慈甯宮吧!」福臨剛開口,宮女渾身就顫抖起來,她慢慢回身,低頭跪下,悲切切的,含淚叫道:「皇上……」福臨大驚,猛地沖到近前,一路碰倒了兩隻圓凳,碎了「啊,什麼時候?」

  「我……現在不告訴你!」烏雲珠嫣然一笑,轉身要走,福臨一把拽住,再次摟在懷中,象哄孩子似地說:「天還不亮,我著人送你……」

  「不,不用了。蘇麻喇姑要來接我的……」兩天之後,福臨召博穆博果爾到養心殿西暖閣。這三天中,他一直想找到一個妥善的辦法,把事情最終了結,然而多少有些猶豫和膽怯,尤其害怕失德的罪名。不想一樁意外使事情迅速激化,易怒的福臨簡直是勃然大怒了。

  他勉強抑住胸中怒火,接受了襄親王的跪拜。怒氣竟掩蓋了本來可能產生的內疚和羞愧。

  博穆博果爾完全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他對這位皇帝兄長一向是又敬又怕的。他施罷大禮,見了兄弟常禮,便恭恭敬敬地垂手站在一側,準備聆聽教誨。

  福臨控制不住自己,開門見山,衝口問道:「你怎麼敢把烏雲珠格格囚禁內室,不給吃飯喝水?」博穆博果爾張口結舌,怎麼也想不到皇上會知道這事,並為這事召見自己。」她……她……」他很快窺了一眼皇上嚴厲的表情,連忙接下去說:「我,我要休她!」福臨心中一喜複又一驚,忙問:「為什麼?」博穆博果爾到底只有十五歲,除了皇上、皇太后和大貴妃,他不怕任何人。此刻他急於表白,便直言不諱地說:「好些日子了,她連碰都不讓我碰一下。她不是我的女人嗎?原來,她早有了外心……」說到這裡,博穆博果爾紅了臉。男子漢大丈夫,要說老婆和別人私通,無論如何是一件十分羞恥、難於出口的事。可是他偶爾抬眼對皇上一瞥,皇上竟也血紅了臉,眼睛向別處張望。博穆博果爾沒料到皇帝哥哥與自己如此休戚相關,很是感動,一橫心,把什麼都說了出來:「前天,趁她睡著,我本想……哪知在她貼身小衣裡,搜出一張素花箋!皇上請看,這還不是淫詩豔詞嗎?這野男人肯定是個南蠻子!自命風流的無恥之徒,下流東西,混帳黃子……」

  福臨早認出了那張詩箋。有生以來,他不曾被人這樣當面痛駡,頓時暴怒迸發,大喝一聲:「住口!」跟著,他幾個大步沖到博穆博果爾面前,一掄胳膊,」啪「的一聲,重重地搧了他的皇弟一個耳光。

  博穆博果爾嚇得趕忙跪倒,灑金素花粉紅詩箋也飄落在地上,十八歲的皇帝和十五歲的親王,兄弟倆都咻咻地喘著氣,挨打的莫名其妙,打人的有口難言。

  半晌,福臨仿佛恢復了常態,帶著傲然的神色,不顧一切地說道:「這張詩箋,是我給她的!」博穆博果爾大吃一驚,就象頭頂炸了一個悶雷。可是皇帝又說了一句更加簡單明確,使人眩暈的話:「我要娶她!」博穆博果爾面色如紙,眼睛發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身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摔倒。福臨上前扶住他,盯著他無神的眼睛說:「三天以後,給我回復。你去吧!」第二天,七月初三,襄親王府裡傳出喪音:博穆博果爾薨。

  消息進宮,大貴妃哭昏過去,太后和皇上也掉了淚。幾天以後,大貴妃向莊太后哭訴:皇十一子襄親王,竟是懸樑自盡的。

  七月中,禮部按莊太后收養董鄂氏進宮的懿旨,向皇上本奏,將擇吉於七月底冊立董鄂氏為賢妃。皇上以襄親王薨逝未久,不忍舉行,諭禮部改在八月擇吉冊妃。

  九月重陽,秋高氣爽,白雲藍天,萬里金風。

  山頂的草亭,是岳樂特命修建的,四柱六角,石桌石凳,下圍欄杆,上蓋茅草,既為今日登高所用,也算是補路修橋的善事,為行人提供方便。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