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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福臨也跪下了,垂頭送太后出宮。他一句話也不說,太后從他身邊走過,他仿佛也沒有知覺。太后乘機迅速地斜眼看看兒子,他的兩道黑眉緊蹙在一起,和緊緊抿著的嘴唇相配合,顯出一副非常執拗的神氣。太后立刻走開,步履平穩,步速中常,再沒有回頭看兒子一眼。她的博爾濟吉特族高傲的自尊心受了損害。哪怕這損害者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她也不能原諒!

  黃昏時分,皇城的宮殿在暮霞的背景上漸漸變成深色的剪影,寂靜的宮廷透露出一股無法言喻的憂鬱和惆悵。初夏溫馨的空氣也不能減輕傷心人的痛苦。追隨著宛轉的歌聲,從養心殿中送出陣陣悠揚的絲竹之音,那拖得長長的音調如泣如訴,更增加了暮夜的纏綿和哀怨: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遊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伊人何之?

  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未昏時,月半明時。

  這一曲《折桂令》,曲子高雅,詞文俚俗,卻道出了福臨的心玻他不等煞尾,便扔開了手中玉笛,斜躺在雕龍禦榻上,心頭萬種滋味,無法排遣,又煩躁又憂傷,想發脾氣都沒有精神。笛子一停,陪伴著品簫奏琴吹笙敲檀板和唱歌的小太監們都趕忙停止,不知所措地望著皇上。福臨有縷無力地看他們一眼,說:「再唱吧,我聽聽 。」另一個小太監連忙拿起一根竹笛吹奏,於是歌聲又起:相思有如少債的,每日相催逼。常挑著一擔愁,准不了三分息。這本錢兒見她時方算得……福臨閉眼聽著,一動不動,心卻飛走了,飛出養心殿,飛出皇宮,去尋找他苦苦思念的另一顆心……從皇太后到養心殿來過以後,又過了六天。福臨天天把自己關在養心殿裡,哪兒也不去,誰都不見,喪魂失魄,寢食不安,連往慈甯宮請安的禮節都丟了。皇后和妃嬪去問候,一概擋駕,所有宮女都不准進養心門。今天是常朝之期,福臨總算記得自己是皇帝,勉強去聽政,草草處理了幾天來堆積的國事,早早地又回來了。首領太監吳良輔怕皇上悶出病,召來樂工、歌工、太監,陪皇上奏曲取樂。福臨精通音樂,尤愛吹笛。但今天,音樂也不能使他解脫。

  福臨突然睜開眼睛,對吳良輔說:「去值房看看,蘇克薩哈來了,立即引見。「吳良輔一愣,不敢怠慢,立命召對太監去接。

  吳良輔和蘇克薩哈可是老相識了。當初蘇克薩哈密告睿親王多爾袞謀反,就是通過吳良輔上達給順治的。這幾年蘇克薩哈一直征戰在外,皇上召他做什麼?

  蘇克薩哈來了。他是領侍衛內大臣,內廷近侍,在皇上面前本不象外臣那麼拘謹,這會兒卻顯出幾分沮喪。

  蘇克薩哈白白胖胖,高身量寬肩膀,帶著所謂的富貴相:五官端正,眉平鼻直嘴正,看上去很是忠厚,實則十分精明。

  他是額駙之子,母親是太祖的第六位公主。他自幼與皇室來往密切,又是攝政王多爾袞的親信,非常熟悉八旗旗主、諸王與皇室的關係。多爾袞一死,他看準時機,與睿親王府護衛一起首告多爾袞謀逆,這正投合了順治和鄭親王的需要。多爾袞追黜王位、奪爵削諡,」多黨"在朝中的勢力立時土崩瓦解。蘇克薩哈因此授議政大臣,擢巴牙喇纛章京。他並不就此自尊自安,深知以訐告得賞終將被人鄙視,所以順治十年主動請命,與經略洪承疇會剿湖南。三年征戰,他在岳州、武昌等地,打出六戰六捷的戰績,大敗大西軍孫可望、劉文秀部,得到二等精奇尼哈番的軍功世職,擢升領侍衛內大臣,加太子太保銜。

  今天順治臨朝,蘇克薩哈當值,一直在順治身邊。順治精神不振,蘇克薩哈多次奏請皇上回宮休息。順治突然想起蘇克薩哈是正白旗人,與董鄂氏同旗,便有意追問。蘇克薩哈想必已從內廷聽到風聲,便假作無意地說起當年與鄂碩一家的來往,說起自己的妻子與董鄂氏是閨中密友的事。順治大喜,立刻手書一信,要蘇克薩哈設法帶給董鄂氏,並要當晚回信。現在蘇克薩哈向皇上跪叩之後,便呈上了一封淺藍色的碎金信箋。

  福臨急忙接過打開,卻見上面只有二行娟秀的小字:「皇上孝治天下,太后之命不可違。

  今世已無望,唯盼來生。」

  福臨頹然倒在靠背上,一團歡喜化為雲煙。他是約董鄂氏私會的,卻等來了這麼一個令人心碎的回答……蘇克薩哈暗中打量皇上的神色,小心地說:「烏雲珠自幼便姿容絕代,才華出眾。正白旗的親友女眷都以為她必定入選宮掖,與皇上作配,誰知……」

  「她的母親果真是……江南才女?」福臨氣息微弱地問。

  「是。原是蘇州世家女,到濟南探親,正遇我大兵南攻,鄂碩旗下將士搶來獻給鄂碩。只當是普通婦人,鄂碩就想硬來。誰知她尋死覓活,堅不順從,在壁上題了一首絕命詩,便懸樑自盡了。鄂碩這人皇上也知道,跟安郡王一個味道,新派人兒,最愛跟那些蠻子文士混在一起念詩喝酒。他看了那絕命詩,當下就後悔個不了,說是唐突了才女,十分罪過。好在奴婢們解救得早,才女沒有死得成。鄂碩從此拿才女當菩薩供養,就差沒有燒高香了。一來二去的,才女被鄂碩的真情打動,竟下嫁了他。幾年後,鄂碩夫人病故,他就趁著朝廷恩准滿漢通婚,把才女扶了正。才女的女兒烏雲珠就成了名正言順的格格兒。誰知道那位蠻子夫人是怎麼調治的,格格、阿哥都跟玉石樹珍珠花一樣,照得人眼都睜不開……」

  「你還記得那首絕命詩嗎?」福臨頗感興趣。

  「記得的。」蘇克薩哈用生硬的漢語念道:「生小盈盈翡翠中,那堪多難泣途窮。不禁弱質成囚系,魂化杜鵑啼血紅!」福臨聽罷,低頭歎息,半晌無語。

  蘇克薩哈沿著皇上的思路,說著福臨心裡想著的事兒:「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烏雲珠十歲時候就會寫詩。有那麼一首,正白旗的格格們拿著它用漢話念,當成頂時興的事兒呢。

  就二十個字:春雨過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閨動春思,春樹叫春鶯。八個春字哩……」蘇克薩哈住了聲,再看看皇上在燈影中顯得蒼白的臉,突然說:「皇上,何必這樣苦自己?

  咱們究竟不是漢人,管它那一套!德格類死了,先皇不是把他老婆賜給小叔子阿濟格了嗎?先皇之兄莽古爾泰死後削爵,他的福晉也由先皇之命分賜給肅親王和克勤郡王,這還是叔母嫁侄兒呢!」福臨擺擺手,叫他不要再說了。她的信上寫得明白:她不願成君之過,要求皇上孝治天下,他難道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入關了,畢竟不能與關外時候相比啊……蘇克薩哈走後,吳良輔為了給皇上開心解悶,竟舊業重操,粉墨登場,在皇上面前演戲了。只見他寬衣博帶,頭戴高冠,狀如《九歌圖》中的三閭大夫,升座高踞,自稱天文地理、古今中外無所不知,三教九流、諸子百家無所不通,是萬事不求人的"天下師',態度極其倨傲。他到底是從宮中戲班出來的高手,雖然久不登臺,演來仍然惟妙惟肖,看他那種「萬事通"的樣子,福臨也不禁微微發笑。

  人們於是紛紛向"天下師"求教。一個小沙彌上前問訊道:「老師既言博通三教,請問釋迦如來是何人?」

  「天下師」一本正經地想了想,一本正經地回答:「女人。「小沙彌大吃一驚:「啊?如來怎麼會是女人?」

  「天下師」振振有詞:「《金剛經》雲 :『趺坐而坐。'若非女人,何需丈夫坐了然後才坐呢?」一名老道士搶上來問:「那麼太上老君是何人?」

  「天下師」認真地回答:「也是女人。」

  「胡說!」老道憤然斥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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