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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太后沉靜地看著大貴妃,含笑道:「皇妹方才說起女眷裡頭的'新派',不知指的是誰?」大貴妃保留了很多蒙古女子的粗獷和直爽。她佩服莊太后,卻學不來莊太后的教養,多年的宮廷生活也磨不掉她的特性。但凡說兒媳婦的不是,做婆婆的沒有一個不上勁的,大貴妃自然不例外:「除了她還有誰!我真後悔當初求皇姐把她指配給博穆博果爾!她哪裡還象咱們滿洲、蒙古家的格格兒!

  只要纏上小腳、戴上髻子、穿上衫子,可不就成了個蠻子丫頭了嗎?走路也那麼一扭二擺的,真叫人看不下去!皇姐還收她當乾女兒,白疼她……最叫人不放心的,皇姐,你說她有沒有有點子狐媚?我真怕她纏上皇帝……」太后歎口氣:「唉,這個我也有些擔心。進關十三年了,不能總跟在關外時候那樣放肆,得有規矩,要講君德,不能叫南人看笑話 。」大貴妃想想,說:「這事皇姐你也為難,皇帝總歸是皇帝。

  我想著,先皇十四位公主,十二位都比皇帝年長。除去升天的五位,下嫁蒙古的就有五位。皇姐的雍穆長公主、淑慧長公主跟皇帝是同胞姐弟,從小就疼愛他。要是讓公主們還朝省親,皇姐可以骨肉團聚,公主們也可以幫著勸導皇上,再說,雍穆還是皇后的親娘呢!」太后點點頭。大貴妃確實在為皇室著想。因為她的女兒端順長公主下嫁蒙古阿霸垓部王公,已在順治七年去世。公主死後,朝廷又以禮親王代善的女兒續嫁過去,大貴妃不過認她為義女,公主還朝,大貴妃並無骨肉團聚之喜。於是太后說:「你想得很周全。皇兒性情多變,有時候也固執得很。

  他對董鄂氏另眼看待,多半是因為婚姻不稱心。我想,讓他憋在心裡,也不是好辦法。定南王之女孔四貞端莊秀美,又是忠勳後裔,如能立為貴妃,或許能夠使皇兒移情 。」大貴妃笑道:「太后看得遠、想得深,說的正是!立四貞為妃,不但可以使皇帝移情,定南王部下也會感激不盡!定南王和平西王是漢王的頭兒,定南王女兒冊皇妃,平西王兒子招額駙,天下蠻子哪能不附朝廷!」太后的笑容消失了。大貴妃說到要害處,使她不快,便岔開話題說:「皇妹說的公主還朝省親,確是個好主意。如果公主們能夠帶來四十九旗王公的妙齡女兒為皇兒充實後宮,就更好了……容我仔細想想吧!」大貴妃會意,起身告辭,臨行時憂心忡忡地低聲道:「皇姐,咱們那個博穆博果爾年紀還小,兒女私情不怎麼上心,可是臉皮嫩得緊哩,一點也不能傷……」太后笑道:「放心 。」蘇麻喇姑攙扶著太后,慢慢走回寢宮。往常,太后總要和這個自幼相伴的貼身侍女說兩句輕鬆的笑話,今天她卻沒有這份心思。蘇麻喇姑看她臉色不好,關切地說:「太后,叫他們上參湯吧?」太后點點頭。

  太後坐在寢宮明間的花梨木寬榻上,端起參湯喝了兩口,放在幾上,沉思地看了蘇麻喇姑一眼:「你說,皇后可知道內情?」蘇麻喇姑老老實實地說:「請皇后來問問 。」太后又想了片刻,便命人召皇后來慈甯宮。

  皇后來了,如往常一樣跪拜後,站在一側等候太后問話。

  皇后壯實高大,面貌端正厚樸,顯得心地純良。她的父親綽爾濟是莊太后哥哥吳克善之子;她的母親是莊太后的女兒、固倫雍穆長公主。她既是莊太后的侄孫女,又是莊太后的外孫女,現在又是莊太后的兒媳,可謂親上加親。不過錯了輩份,福臨其實是她的親舅父。在太后和皇上面前,她是小輩,皇后的身份也撐不起她的架子,常常顯得畏葸膽怯。對於這個沒有主管六宮能力的外孫女,一向愛才的莊太后不能不深以為憾。

  對外孫女,太后不講什麼客氣,劈頭就問:「皇兒,襄親王福晉還在你宮裡嗎?「皇后面現惶惑之色,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太后目光一寒,猜到其中另有蹊蹺,緊接著問:「上午你不是著人來接她去坤甯宮的嗎?」

  「是……」皇后低下頭,支吾了半天,終於說:「是皇上他……要我打發人去接的。」

  「接到哪兒?」

  「到……養心殿……」

  「你就依了他?「皇后可憐地紅了臉,低聲答道:「是……」

  「你是從大清門抬進來的皇后,是我們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呀!」太后語氣很重,烏黑的眉毛鷹翅般揚向前額。皇后既委屈又難過,跪下了,噙著眼淚輕輕地喊:「母后……」太后凝視著她,好半天,歎了口氣,說:「你也賢惠太過了……」她終於找到這樣一個詞代替她心裡的"軟弱"和"無能"一類貶意更深的詞 。」我現在要往養心殿,你跟我一路去看看嗎?」皇后把頭埋得深深的,面容都看不見了,聲音細微得幾乎聽不清:「兒實在不便前往,求母后寬恕……」去養心殿的路上,太后心裡很不愉快。這樣的兒媳婦,自己都不稱心,兒子豈能如意?門第、容貌、才能、性情都要相當,才是好姻緣。看來,這一段婚姻,又委屈兒子了!莊太后暗暗嗟歎:誰讓你是皇帝呢!

  福臨在殿門前躬身迎接穿過牡丹花叢而來的母親。太后一一巡視盛開的牡丹,連連讚歎,目光卻不時掠過兒子的面容。福臨平日白中微黃的臉色,今天竟隱隱透出紅暈;眼睛水汪汪的,含著柔情、露著倦意;嘴唇鮮紅豐潤,敏感的嘴角微微顫動,竭力想掩住那沉醉的微笑,平日那英氣勃勃的眉目間也好象揉進了幾分嫵媚。太后的心頓時涼了半截:晚了!已經晚了!

  太后邁步進殿,轉入東暖閣,仿佛不經意地問:「皇兒在讀書?怎麼不去西暖閣?」她看到南窗下的炕桌上擺著熱茶和一函打開的書,皇帝日常讀書習字、批閱本章,都是在西暖閣。

  福臨不大自然地說:「隨便翻翻,一會兒就去西暖閣。」太后翻出書函的封面。她雖不精通漢文,書名卻還是認得的:《花間集》。她低頭翻書,突然抬起雙目,望定福臨的眼睛,毫不含糊地問:「董鄂氏剛才在這裡?」福臨驟然紅了臉,直紅到髮際耳根。他避開母親尖銳的目光,沒有說話,望著側面透雕的隔斷。

  「她——什麼時候走的?」

  「剛走。」福臨聲音雖低,卻並不膽怯。

  「年輕人胡鬧,也要有分寸,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福臨沉默片刻,堅決地轉過臉,小聲說:「額娘,兒並非胡鬧。董鄂氏正堪與兒作配,她才具有總領六宮、為一國之後的才德。額娘,你就看不清?」太后搖搖頭,容色略略和緩地說:「皇兒,你有什麼不明白?用漢人的話說:你和她,姻緣簿上沒有份!」

  「額娘!」福臨的臉色驟然煞白,暴怒倏地狂風般刮起,他抑制不住,不顧一切地脫口喊道:「讓我攤上兩個博爾濟吉特氏的平庸之輩,還不夠受嗎?……」

  「放肆!」太后提高聲音,斬釘截鐵地摔出兩個字的斥責。

  半晌,養心殿內靜悄悄的,母子相對,都是黑眉白臉,非常相象。太后的怒容漸收,恢復了平日的沉靜,她說:「傳我諭旨:自今日起,皇親宮眷沒有我的特許,一概不許進宮!違旨者嚴懲!」這聲音如生鐵鑄成般堅硬,象寒冰一樣令人發冷,在深邃的殿堂裡竟引起了回聲。太監、宮女們從來沒聽過太后的這種聲調,都嚇得跪倒在地,不敢仰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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