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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天下師」不慌不忙,一揮袍袖:「《道德經》雲:『吾所大患,以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若非女人,何患於有娠乎?」道士張口結舌時,一儒生上前打躬問道:「文宣王孔老夫子是何人呢?」

  「天下師」毫不猶豫:「還是女人!」不待儒生發怒,他已眼睛都不眨地一口氣解釋下去:「《論語》雲:『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若非女人,為什麼要待嫁呢?……」

  「天下師」那種自以為是的誇張表情,故意歪曲的三教經典,終於逗得福臨哈哈大笑。吳良輔在臺上看到福臨大笑,立刻跳下高座給皇上叩頭。福臨道:「良輔久不登臺,今兒該賞你點什麼東西呢?」吳良輔說:「只要看見萬歲爺笑了,奴才就心滿意足了,什麼賞也比不了哇!」吳良輔的忠心很使福臨感慨。當吳良輔卸去戲裝,再到福臨身邊侍候時,福臨說:「難為你了。」吳良輔連忙跪下:「萬歲爺說這話,折殺奴才了。萬歲爺這麼愁眉苦臉,閉鎖深宮,總不是長久之計。就是奴才獻醜博得萬歲爺一笑,也不過片刻之間啊!」福臨深深歎了口氣,凝視著群星閃爍的夜空,不作聲。

  「萬歲爺,別怪奴才多嘴。萬歲爺總不能為這事跟皇太后對著鬧哇!別說皇室八旗不會向著萬歲爺,那天下百姓心眼兒裡也不能向著萬歲爺埃再一說呢,萬歲爺終究是萬歲爺,六宮妃嬪貴人,天下秀女多著呢,難道非她不可?」福臨心煩意亂,竟自吟出一句古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話倒也有這麼一說。可人生在世,誰去自找苦吃呢?相思病豈是皇上害的?這不成大笑話了嗎?奴才演了半天的戲,萬歲爺笑了。萬歲爺倒品品那滋味啊……」福臨心裡一顫悠,半笑不笑地盯著吳良輔:「朕已立了鐵牌,嚴禁中官干政,你敢以戲入諫?「吳良輔嚇了一跳,萬歲爺的精細、敏感實在令他害怕,連忙笑道:「奴才哪裡敢預政!奴才只是說,人生不過百年,萬歲爺不必這樣折磨自己。三教同源,道德尊嚴,那畢竟在虛幻之間,說到實處,能令人樂而忘憂者,唯有醇酒婦人。雖是諧語,未必都是笑談。沉而不溺、迷而不惑,或許真是仙境……」福臨背手站著,一直仰望著中天。不知他是否聽到吳良輔的話,只是星光映在他的眼睛裡,光芒十分淩亂。

  此後不到三天,福臨又變了,縱欲到了不顧一切的程度。

  他仿佛被色欲燃燒著、追逐著,尋找著一切機會發洩他驚人的熱情和精力。皇后、妃嬪、貴人、答應、常在都害怕了,宮女們也惟恐被他碰到。按他的諭旨,禦藥房每天向他呈進強壯藥。一位禦藥房官員上奏,請皇上保重身體,招來福臨的大怒,把這官員革了職,遣送回鄉。他又恢復了每天向皇太后請安,在皇太后面前也毫不隱晦地表示他與皇后妃嬪的恩愛,甚至對平日來陪伴皇太后的命婦也非常鍾情。不久這樣的故事也傳出來了:太常寺卿某人之妻入宮侍皇后,出宮回家時,衣服頭飾未改而面目全非,竟換了一個人!某人不敢聲張,但傳聞卻一直到了皇太后耳中。皇太后只得嚴諭皇上:革除命婦入侍之舊例。

  皇上失德的事,一次又一次地傳進慈甯宮。莊太后起初還在靜觀事態的變化,因為福臨在處理政事上還沒有什麼明顯的混亂和胡塗。到了六月底,福臨終於病倒了。莊太后才真的著了急。

  蘇麻喇姑領了皇太后的懿旨,匆匆趕到宣武門教堂來找湯若望,但被門前的旗人擋住了。蘇麻喇姑只好說道:「我家有重病人,求湯老爺去救命的呀!」一聽她那種夾帶著蒙古喉音的生硬漢話,旗人的態度立刻由冷峻變為恭敬,說:「實在不是我不肯通融,湯老爺正在對教徒大眾佈道講經,這個時候,誰都不見!上回我放進一個親王府書吏去找他,他立時大發脾氣,給我一頓臭駡,差點兒把我趕走!」蘇麻喇姑驚訝道:「我以為湯老爺是個沒脾氣的仁慈老人哩!」

  「誰說他不仁慈啦?對窮人、對病人和對小孩,他那心腸軟得象水;可是誰要礙了他的傳教大事,那就象乾柴烈火。一碰就著,可凶哩……好在他事後總後悔,從不整治人。」

  「咳,六十多歲的人了,生閒氣幹啥!」

  「哦喲,他可不象個花甲老人。從早到晚忙個不了,不是佈道施洗,領著教徒作禮拜,就是拜訪教徒,還要上欽天監。

  他呆在家裡也從不歇著,寫呀、算呀、配藥呀、製造機器呀,他還彈鋼琴哩!你想,當初睿親王的紀功碑有多重?他都能造出機器把石碑吊到空中……哎呀呀,真神了!」這旗人說起湯老爺的本事,如數家珍,滔滔不絕,眼看他要接著說起湯老爺造教堂、鑄大炮、建要塞的奇跡了,蘇麻喇姑連忙攔住他說:「我不即刻求見,讓我進教堂聽他佈道好不好?」旗人更高興了:「好哇!你快去聽吧,聽了你也會入教。

  湯老爺講得可好啦,石頭人都要掉淚!」蘇麻喇姑剛進教堂門,便聽到湯若望的聲音在穹廬般高大渾圓的教堂頂內迴響,黑壓壓的一排排教徒,象被迷住了似地瞪大眼睛,靜靜地聽:「……人間充滿罪惡,人類充滿罪惡!這來自人類的原罪,啊,這便是人類始祖亞當犯罪留給後代的無法自救的原罪!它使人類難於免除下地獄的悲慘結局。上帝為了拯救信奉者的靈魂,獻出了他的親生兒子、我們受苦受難的救世主!作為替罪的贖價,我主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我主耶穌舍了他的身體,化為餅;舍了他的血,化為酒……教徒們啊,這都是為了我們。為了拯救我們的靈魂啊……」湯若望慷慨激昂,聲淚俱下,不要說女教徒們流著淚喃喃低誦耶穌的名字,蘇麻喇姑也被白髮蒼蒼的湯若望高舉雙手的虔誠樣子深深感動了。

  「信徒們!總有一天,世界的末日會要降臨,那時候,我主耶穌將對古往今來的全體人類進行最後的審判。上帝的子民將升入天堂,那些不信奉上帝的惡人罪人、那些異教徒將永墮受苦的地獄。我親愛的教友們,願你們時時自省自問,堅定對天主的信念吧……」信徒們擁向湯若望,把他團團圍在中心,詢問教義、求解疑難、請賜祝福。蘇麻喇姑遠遠望著,知道一時難以見到他,便走出了教堂,在那寬敞華美的大理石門廊裡等候。信徒們漸漸走散,蘇麻喇姑再進教堂時,湯若望已不在那兒了,只有幾名執事在收拾場地。剛才那個旗人看見她,說:「你還沒見著湯老爺?要想見他要腿快嘴勤。這會兒他到後面花園裡去收葡萄啦,快去那兒找他吧!」花園裡一片濃綠,空氣裡飄散著玫瑰花叢的芳香。果樹很多,紅紅白白的桃子、紫瑩瑩的葡萄很是誘人。有人站在梯子上摘果實,但茂密的枝葉遮住了他們的身形和面孔,蘇麻喇姑仍然找不到湯若望。

  一陣哇哩哇啦的奇怪喊聲從一棵大桃樹下傳出,一個衣飾華麗的外國人,摘下飾有鴕鳥羽毛的寬簷大帽子,象舞蹈似的,姿態優雅地朝樹上彎腰行禮。登在梯上摘桃的人也哇哩哇啦地回答著,口氣異常親切熱情。蘇麻喇姑雖然一句也聽不懂他們的話,卻聽出了湯若望那熟悉的聲音。那外國人是誰?她隱向樹邊,仔細觀察著。

  湯若望背著一隻裝滿鮮桃的小簍下了梯子,兩個碧眼外國人便一同在樹下的石桌邊坐定,旗人送上豐盛的點心、葡萄酒、烤雞和烤肉,兩人兄弟一樣親熱地互相拍著肩膀,爽朗地大笑著,舉起了酒杯。湯若望用荷蘭話吟誦祝酒詩,他那抑揚頓挫的優美聲調,象唱歌一樣好聽:紅玫瑰爛熳地開著花,蓓蕾在飲著春天的氣息,祝福呀,愛酒的人,一切祝福!

  那位外國人熱情奔放,一手高擎酒杯,一手豪放地揮擺著,仰著臉陶醉地祝酒:高高地舉起盛著紅色酒的杯呀,這裡是自由的大地,聖人與酒徒是一個呀,農夫不殊于王帝……兩人碰了酒杯,一飲而盡,開懷大笑。

  湯若望命旗人把摘下來的葡萄、桃子和地窖裡的所有葡萄酒全部裝車,隨客人送到貢使館舍。旗人有些猶豫,湯若望嚴厲地瞪他一眼,催促道:「快去辦,一點也不要留!」僕人無可奈何地去了,湯若望才回過頭對客人說:「這些人永遠不懂,遠離故土到異國他鄉是多麼艱苦!」客人莫名其妙地望著他,攤開雙手聳了聳肩。湯若望一拍自己白髮蒼蒼的頭,哈哈地笑了。因為他竟隨口對客人說起了漢話。

  告別時客人熱烈地擁抱了湯若望,又懇摯地低聲向他說了些什麼,湯若望點點頭,客人才高興地又行一次優美的鞠躬禮,神氣地走了。

  「湯瑪法!」蘇麻喇姑這才上前向湯若望行禮。

  湯若望認識她,當初湯若望和莊太后的最早聯繫,就是由蘇麻喇姑擔當的。他有些吃驚,連忙站起來:「蘇麻喇姑,你怎麼來了?太后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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