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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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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窗下一片長炕,鋪著毛氈,氈上蒙了明黃緞褥。莊太后舒舒服服地倚著繡鳳明黃靠枕和扶枕,半坐半躺,一個伶俐的小宮女拿了一對美人拳為她輕輕捶腿。炕邊一左一右的烏木雕花椅上,坐著太后的兩個乾女兒:襄親王福晉董鄂氏——太后左右現在稱她烏雲珠格格——和定南王孔有德的女兒、被稱為四貞格格的孔四貞。孔四貞今年剛十五歲,長得很漂亮,但眉梢高揚,粉面含威,和烏雲珠一比,她多些武氣,少些文氣;多些驕氣,少些勁氣。由於她到底還小,儀態表情中常帶著些令人愛憐的嬌憨。她正在講著桂林城破、她父親臨死前的情況:「……那時,父王對母親說 :『我不幸少年從軍,漂泊鐵山、鴨綠江間,指望立功受爵,垂名青史,不料毛大將軍忠心為國反被慘殺,這才歸命本朝,從此青雲直上,曆受兩朝知遇之恩,封親王,賜藩土,榮寵至極。我受大清厚恩,誓以身殉,你們早早自作打算吧!'母親指著我兄妹二人說 :『王爺無需慮我不死,只是小兒輩有何罪過,要遭此劫難?'見父王沉吟不語,母親忙喚保姆背我兄妹逃走。母親哭著把我們送出大門,對保姆說:『此子若能脫難,當度為沙彌,再不要象他父親,一生馳驅南北,落得如此下場!'我們才跑到城門口,回頭一看,王府的大火已經燒、燒起來了!哥哥也沒了下落……」四貞嗚嗚咽咽地哭了,烏雲珠忙上前勸慰。太后歎息著說:「定南王出身山野,血性忠烈,殘于王事,閤門死難,實在令人敬歎!烏雲珠可知道,那時四貞的母親同幾位如夫人一起自縊,是定南王親自縱火燒了王府,他北向三跪九叩之後才拔劍自刎,家口一百二十人全都被害了……」董鄂氏連忙說:「定南王死于王事,合朝悲悼。前年四貞妹扶櫬還京時,和碩親王以下數千人郊迎,三品以上大臣數百人日夜守喪,又恩諡忠烈,造墓立碑,歲時祭祀,太后還收四貞妹為養女。定南王泉下有知,也可安心瞑目了 。」莊太后歎道:「定南王在四漢王中來歸最早,功勳卓著,靖南、平南都出自定南門下,死得太早了……「她心裡的另一句話不好出口:孔有德若在,吳三桂就會受到牽制,不至於如此烜赫。如今平西王的威勢已經成為莊太后的一塊心病了。她轉而笑道:「四貞小小年紀,生長王府,倒不嬌養。 我看你馬上功夫不弱。」 「父王整日督催我們兄妹練武,說天下未定,騎射不可放鬆。我們從小都開得弓放得箭,文墨上卻沒功夫,不象烏雲珠姐姐,是個才女。」太后笑道:「你們倆一文一武,都可算是一時難得的女中英傑。烏雲珠,你騎射功夫怎麼樣?……烏雲珠?」望著窗外發愣的烏雲珠一驚,茫然望著太后的笑臉。四貞出聲地笑了,說:「姐姐,你的心飛哪兒去了?母后問你騎射功夫如何呢!」烏雲珠連忙跪下,先請太后免失儀之罪,然後答道:「孩兒騎馬尚可,武功不行 。」太后笑道:「哪個怪罪你!不過,你可真有點心神不定呢。」烏雲珠低頭道:「昨夜失眠,至今還覺怔忡不安,母后恕兒不恭。」太后輕輕"哦"了一聲,看看她,不再說什麼。 四貞滿語說得很好,加上她那清脆的聲音,色澤鮮豔的小嘴,繪聲繪色地講起"山如碧玉簪,江作青羅帶"的桂林山水。烏雲珠陪著笑臉,強打精神聽著,但不多時,心又飛走了。從昨晚起,她就不曾平靜過。她知道,福臨要在今天把江南十家獄和罷諸王兼六部這兩件大事批下議政王大臣會議!這是福臨親政以來的重要關頭,她不由得心裡七上八下:皇上能不能成功?……太后正在靜靜地聽四貞講述,忽然抬起手,微微欠了欠身子,說:「四貞,別說話 。」孔四貞吃驚地閉了嘴,捶腿的宮女也停下雙棰,屋裡屋外宮女、太監氣息凝神,一個個都凝固在前一刻的那個動作上。他們發現,太后在側耳聽著什麼,神情很專注。 屋裡一片寂靜,春風掠過窗外的玉蘭樹,花朵落地,發出輕微的"撲嗒」 「撲嗒」的聲響。烏雲珠小聲說,」母后,是落花。」 「哦,」太后笑笑,重新倚倒在靠墊上:「我還以為你們皇兄來了呢……也該下朝了!」她眉頭微微聚攏,有些擔心的樣子。 四貞哼了一聲,撒嬌地扭扭身子:「人家講東說西,賣力不討好,都那麼心不在焉!額娘和姐姐都有心事!」她瞟了烏雲珠一眼,一臉嬌嗔,把嘴撅得老高,逗得太后不得不笑。 烏雲珠趕忙走過去,溫柔地撫著她的雙肩,軟語溫存:「好妹妹,誰不知道咱們皇額娘最喜歡你?可皇額娘是太后啊,朝廷有了大事,她哪能不掛心呢?皇額娘惦記皇上,總是正理兒呀!」四貞"撲哧"一下笑了:「我是逗皇額娘高興的!要是連這個理兒都不懂,我可成什麼人兒啦?」太后看看烏雲珠,沉吟片刻,笑道:「昨天夜裡我也是一宿睡不著,翻過來折過去的,到現在還心不定呢。你們姐兒倆能猜得出我這是怎麼啦?」四貞笑嘻嘻地搶著說:「我知道,我知道!皇額娘一定想著再抱十個二十個大胖孫子!」太后忍不住笑出了聲,道:「瞧這丫頭!」話音剛落,院裡傳進來大太監的喊聲:「萬歲爺駕到!——"一陣靴子響,福臨興沖沖地快步走了進來。太后已經坐正,四貞和烏雲珠都跪下迎駕。一看烏雲珠在,福臨的眼睛亮了,唇邊泛起寬慰的笑。這自然沒有逃出太后敏銳的眼睛,她只當沒看見,一如既往地接受兒子請安問候,並沉穩地等待兒子稟告她極其關心的大事。從福臨進門時的腳步神態,她已猜出結果不壞,但不親自聽到,她是不能放心的。 請安剛罷,福臨已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眉飛色舞、指手畫腳地說下去了:「額娘,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圖海提出江南十家獄不實,王貝勒大臣爭得面紅耳赤。勒爾錦堅持原議,說他父親定案無誤。圖海拿出許多證據和誣告者的供詞,勒爾錦可什麼也拿不出,只好認輸……額娘,我原以為罷諸王兼六部一定會吵翻天,哪知事情全然出我預料。 安郡王岳樂先請解任,並且盛讚此舉明智,于社稷有利。康郡王傑書隨著安郡王,鼇拜極力贊同,老臣索尼雖沒有作聲,也沒有反對。這麼一來,其他議政王大臣順水推舟,議的結果,全如兒意!」太后點頭:「皇兒平輩的親王、郡王中,以位望而言,除了簡親王濟度,就要數岳樂。濟度南征未回,眾人自然就尊重岳樂的意見了。議政大臣中,索尼資歷最老,鼇拜軍功最著。難得他們對皇兒如此忠心!」福臨高興得象個孩子,坐立不安地走來走去,直搓手指尖,恨不得跳起來才好。他笑吟吟的眼睛看看烏雲珠,掠過孔四貞,望定母親:「這下子額娘可以放心啦!」太后笑笑,說:「不要高興得太早,還會有麻煩 。」福臨和烏雲珠臉上的笑意幾乎是同時閃沒了。福臨急忙問:「怎麼呢?為什麼?」太后安慰道:「不要急,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慢慢對付就是了。哦,烏雲珠、四貞,我們說的你們都明白嗎?」孔四貞顯然什麼也沒明白,連連搖頭。 烏雲珠的表情和福臨那麼合拍,這就使太后證實了一開始就存在心頭的疑問。烏雲珠稍一猶豫,坦率地說:「這是皇上英明之舉,長治久安之策。」太后緩緩地說:「你像是事先已經知道了呢 。」烏雲珠粉腮上泛出一層淡淡的紅暈,福臨暗暗咬嘴唇,不住拿眼睛看她。她不看福臨,照直說:「稟母后,幾天前在這裡遇到皇兄,皇兄說起過。」太后問:「那時候你就這樣說的嗎?」 「是 。」莊太后皺皺眉頭,心中滾過一陣激蕩,不由得十分感慨:這樣有才識的女孩兒,又是皇兒癡心所愛,當初沒有留在宮中,反而應大貴妃之請配給博穆博果爾,實在是埋沒了她。不然,真可以是福臨的賢內助了! 莊太后內心疼愛烏雲珠,但她又必須顧念親情和皇室的利害,不得不用各種辦法防止福臨和烏雲珠的過分接近。現在看來,她的防範沒有效果。她是過來人,只要看看兩個年輕人的眼睛,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那不是什麼天子龍目、王妃鳳眼,那就是互相鍾情的十八歲少男與十七歲少女的眼睛,美麗、純真、火熱! 太后正有暗自嗟歎,坤甯宮首領太監進來跪稟:皇后想請烏雲珠格格到坤甯宮講詩作畫,求太后恩准。 太后笑了,說:「烏雲珠,你將來要成本朝的曹大家了。」烏雲珠躬身道:「孩兒哪裡敢當。」太后笑道:「既然你嫂子下請,就去吧,姑嫂們在一處說說話兒,把你的靈氣兒、文氣兒傳給她些個 。」烏雲珠跪拜道:「女兒就從坤甯宮出宮,不來拜辭母后了。 母后多保重,過些日子再來給母后叩安。」太后說:「你去吧。我想你的時候,自會打發人去接你。下次來多住幾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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