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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身為皇上,誰敢對他把心裡話掏盡?傅以漸不敢,湯若望不能,連額娘也不情願。他們不是因為害怕,便是出於擔心,或是需要維護某種尊嚴。他不是也不能對別人說心裡話嗎?他必須具備天子的威儀,必須不被人看透。然而,他又是多麼想說說真心話,多麼希望得到理解和支持啊……皇后雖然秉性淳樸,卻有德無才;其他妃嬪,除了盼他光臨,盼望生皇子以提高自己的位分之外,還懂得什麼?……她出現了,象荒涼沙漠上流淌的一道清泉,象孤寂原野上飄灑的一陣歡快的笛聲,他的心怎麼能不向她傾倒?幾乎在見面的第一瞬間,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今天這個特別的日子,福臨的願望格外強烈:想見到她!

  她明慧的眼睛,知心的笑,一定會給他勇氣和力量。

  福臨快步穿過花壇,踏上臨溪亭南的石板路,兩旁古老的參天銀杏已經蒙上新綠,花壇上的牡丹、芍藥尚未發芽。臨溪亭四周松柏繁密,枝葉相連,拂簷掩樓,滿目蒼翠,竟看不清臨溪亭北的路徑。

  「撲棱棱"一陣拍打翅膀的聲音振動了空氣,兩隻白羽黑尾的丹頂鶴高叫著飛上天空,在松柏上方盤旋,福臨停步注目鶴飛的當兒,一片笑語從臨溪亭北傳了過來。一個女子含笑的聲音問:「以後我們叫你福晉呢,還是叫你格格?」那個甜美低沉的、福臨從來不曾忘卻的聲音回答了:「在宮裡叫格格,出宮叫福晉,好不好?」福臨拔腳就跑。跟從的太監大吃一驚,皇上怎麼啦?出了什麼事兒?只得跟著盲目地跑,卻怎麼也追不上萬歲爺。福臨幾個大步便沖過臨溪亭,突然出現在襄親王福晉面前,嚇得那一群女子"刷"的全跪倒了。

  福臨旁若無人,眼睛只望著福晉,叫了一聲:「烏雲珠……」

  這名字,他在自己心裡,在黃昏清晨、花前月下,獨自叫了無數遍,今天是怎麼啦?聲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

  烏雲珠連忙跪叩請安,隨後站起來,笑道:「啟稟皇上,太后今天召我進宮,認我作義女了。」

  「哦?」福臨望著她烏黑晶瑩的眼睛,心裡一寒,心裡暗暗喊著母親:「額娘,我的額娘!這些全都沒用,全都太晚了!

  什麼也攔不住我了……」他穩了穩自己,笑道:「好啊,這下我該叫你皇妹啦!」烏雲珠紅了臉,仍然含笑,接著低聲說:「太后要我教她說漢話,讀漢詩……」

  「當真?」福臨驚喜地揚起濃黑的眉毛。

  「嗯。太后很喜歡上次我們敬獻的九九果盒各種名目,她說很美,很有詩意。要是用漢話念出來,一定更好聽。」

  「啊!你……」福臨高興得很,一伸手,連袖子帶胳臂抓住了烏雲珠:「我正有要緊事跟你商量,來,到臨溪亭裡坐 。」烏雲珠胳臂被捉,很難為情,低聲地帶著嗔怪說:「皇上,你……」福臨這才對周圍那些使女看了一眼,仿佛現在才發現她們。他全然不把她們放在眼裡,也不鬆手,半拉半攙地把他的皇妹請進亭中,直到兩人面對面地在石桌兩側的石墩上坐下,他才放開烏雲珠。

  借著太監和侍女分別送上坐墊的間隙,福臨已整理好自己的思緒,便滔滔不絕地就江南十姓案、就諸王兼六部事和議政王大臣會議等等,把自己的想法傾吐了出來。

  烏雲珠起初十分狼狽和羞怯,神態極不自然,老是做賊心虛似地偷偷覷看亭外呆立著的侍女。但很快她就被福臨的話所吸引,目光專注,心無他顧了。她雖然一聲不響地聽著,但她那極富表情的一雙大眼睛,已把她內心的意向全都透露給了福臨,福臨在這明媚春光般溫暖的雙眸中,感到了理解和支持,這比任何語言更使他振奮和心醉。

  福臨終於說完了,默默望著她。她象悟到了什麼,又一次紅了臉。不過她迅速恢復常態,掠了掠被春風拂到額前的烏髮,不再躲避福臨那逼人的火熱目光,鎮定而堅決地說:「皇上是天下萬民之君王,並非滿洲一部之酋長……皇太后一定會幫助你!」

  「烏雲珠!」福臨幾乎喊起來,聲音都哆嗦了。

  兩雙明亮的眼睛互相凝視,兩顆年輕的心在激烈跳動。此刻的沉默,飽含著深情,但它也阻止了感情激流的沖蕩。福臨努力使聲調恢復正常,說起他極想和烏雲珠交談的思考:「皇妹,我近日反復閱看《明實錄》,受益不淺。明之亡,一亡於制度廢弛,二亡於庸人柄政。總之是君主昏憒,百官曠職,終於民窮財盡,內外交困 。」大清朝廷自太祖、太宗皇帝以來,都在探究明弱明亡的原因,或說任用宦官,或說啟用文臣,或說貪風熾烈,或說民貧文弱,莫衷一是。還沒有人象福臨這樣說出過如此深切的原因。烏雲珠目光閃閃,象清晨的露珠,滿臉是讚賞的微笑,這使福臨得到鼓舞,想的說的更加深切了:「我想,明亡雖亡於崇禎,明衰卻早衰在正德、嘉靖間,到了萬曆則病入膏肓,此後泰昌、天啟、崇禎三朝便益發不可收拾。縱有明太祖再世,怕也無力回天了。所以,崇禎殉國之日還說'朕非亡國之君',可謂執迷不悟了。」

  「是 。」烏雲珠認真地說:「從來一朝之亡,非一代之過;而一朝之興,亦非一代之功啊!」

  「說得好!」福臨興奮地說:「我必將以明為鑒,效法先賢,為後代子孫開出一條路來……不過,」他遺憾地搖搖頭,笑著說:「如今天下初定,瘡痍未複,那太平盛世,我或許看不到了……」

  「可是,開基創業之主,都是永垂青史,為萬世所敬仰的。」

  「你說,我是開基之主還是守成之主?」

  「開大清疆域,創一代制度,難道不是開創?眼下兩事,皇上不是正在開創嗎?」烏雲珠直視福臨,說得很有信心。

  「對!」福臨立刻領會了她的意思:「開基創業,總要吃些辛苦,受些艱難……」

  「皇上,你怕嗎?」烏雲珠象對知己朋友似的,同情中含有鼓勵。

  「我?」福臨凝視著烏雲珠的眼睛,覺得雄心壯志和似水柔情融匯進一道歡樂的暖流中,在他全身衝擊回蕩。他用低得只有她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深情地說:「我要說服太后,我需要你的幫助,我不怕 。」三陽光明媚,百花盛開,三月來臨了。慈寧花園含清齋前,白、紫兩色玉蘭相繼開放,像是立在樹間的無數隻白玉紫玉雕就的酒杯,盛滿春光的濃酒,散發出醉人的甜香,彌漫在清幽的小庭院,從窗際簷下直沁入雅麗的正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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