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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烏雲珠登上坤甯宮四名太監抬的便輦,出了慈寧花園。走到空曠的禦道,風很大,坤甯宮首領太監小心地放下綢簾。便輦輕輕晃動,烏雲珠仿佛坐上遊船,在波浪微動的水面起伏。

  她慢慢閉了眼。福臨便又一次出現在眼前……不,不是現在的,而是四年前,她剛從江南回到京師,第一次見到的那位十四歲的少年天子……八旗人家的格格是很貴重的。她們都有一次當秀女入宮應選的機會,都有可能成為尊貴無比的宮妃。在娘家都是父母疼愛、兄嫂謙讓、奴婢害怕的"姑奶奶"。早年在關外,滿洲女子所受的束縛和限制,遠不象關內漢家女兒那麼嚴苛,姑娘家更是享有漢人女子想都不敢想的自由:不纏足、不閉鎖、能見客、能上街、會騎馬、會射箭,雖經太祖、太宗兩代皇帝倡導從父從夫的婦德,畢竟影響不深,習俗難改。烏雲珠就是這樣的滿洲格格,在家裡是個備受寵愛、說一不二的姑奶奶,豪放、開朗、灑脫。但是,她生長在江南水鄉,有一個崇信李卓吾的江南才女的母親,一位「蠻子"額娘;又有一位錢塘老名士的師傅。母親給了她聰慧的天賦,師傅培育了她出眾的智能和過人的才華。她於是又兼備漢家才女的蘊藉、溫柔和多情善感。

  兩者結合,造就了這麼一枝奇葩,兼有滿漢女子的特長,外柔內剛,含而不露,有心胸有見識。老天爺偏又賦予她絕代姿容,明豔驚人。她十二歲的時候,父母親友和師傅便暗自驚訝,眼看著伶俐的小山雞出脫成華美的雛鳳。親人們又喜又驚又犯愁地私下議論:「這可不是咱家留得住的,老天生就的做主子的命!」師傅教得更嚴格更認真了。她自己呢,笑容更美、更溫柔,說話更少了。

  她十三歲了,應選秀女的日子近了。

  七夕之夜,在閨房裡,她長久地對著鏡子獨自微笑。她是那樣愛慕自己的倩影,不禁親密地對鏡子裡的"她"悄聲細語:「你看你面如春花,眼似秋水,秀外慧中,一至於此!

  能不叫人愛死……你千萬不能隨波逐流,自誤終身。無論如何,要爭得個'鳳凰於飛,和鳴鏘鏘'!」紅霞飛上鏡中美人兒的香腮,烏黑的眸子象星星一樣閃亮……她最不放心的是,那人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能不能跟他"和鳴"」於飛"?這常使她深夜不寐、輾轉籌思。人們傳說他年少英竣仁厚嗜學、果斷明睿,是真還是假?選秀女是國家大典。烏雲珠相信自己能入眩萬一他不值得她入宮呢?她自有辦法。選秀女無非選身段、氣度、臉蛋。要改變這些,在烏雲珠來說,毫不困難。

  「應選之前,一定要見他一面!」這是烏雲珠對鏡子裡的自己說的第二句話。他可以用國家大典來選她,她也要用她的辦法去選他。如果不夠格,她寧可不進金碧輝煌、錦衣玉食的皇宮,而去尋找她的"鳳鳥"。

  機會終於來了。一次由皇帝親臨、王公貴族都參加的大規模圍獵,在京師以北延慶縣的山原間舉行。鄂碩將軍必須參加。他領著幾十名家將和護衛,在長長的萬人圍獵大隊中很不起眼。當長號和觱篥聲遙遙傳來時,行進中的隊列立刻左右閃開,讓出大路,皇上的儀仗熱熱鬧鬧地過去後,皇上本人騎著一匹火紅的烈馬,在親王、郡王、貝勒、貝子等國戚皇親的簇擁下,飛馳而過。鄂碩和周圍的人們都跪下了,不敢抬頭。但他眼睛的餘光發現,他的左側,一名護衛公然抬頭向聖駕張望。鄂碩大怒,扭過臉去就要發火,可那護衛俊美的臉兒在他眼前一閃,投給他一個頑其中帶著羞澀的笑,使他張口結舌,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了。他很快就猜透了女兒的心,也就原諒了女兒的"不法"行為。他看到愛女穿上護衛的漂亮短褂長袍,格外俊俏可愛,只是夾在那些彪形大漢的家將中,太顯得嬌小玲瓏罷了。

  日出之前,號炮三響,令旗一招,萬餘名合圍將士齊聲吼叫,一時角鳴鼓響,旗幟飛動,聲勢浩大,驚天動地。方圓數裡的包圍圈迅速縮小,圍中被轟趕出來的鹿、狐、兔、黃羊,漫山遍野、亂竄亂跑。皇帝站上高高的看城,揮手發令:「出獵!」人們歡呼著揚弓搭箭,躍馬揮刀,縱橫馳騁,盡情追逐,粗獷興奮的呼喊和馬蹄聲、馬嘶聲、獸叫聲、號角金鼓聲攪成一團,隨著揚起的黃塵飛上高空,在天地之間震盪。

  鄂碩一直把烏雲珠擋在身後。一隻火紅狐狸飛竄而過,撩起他的興頭,他夾馬一躍,奮力追趕。追出一箭地,背後忽然傳來女兒的驚叫,扭頭一看,一隻受傷的花斑豹撲向烏雲珠,驚得他一個冷戰從背上滾過。他一聲大叫,縱馬返沖過來。烏雲珠臉色慘白,撥馬便逃,豹子憤怒地咆哮著,緊追不捨。事情太突然,周圍的人都嚇呆了。

  在合圍之後、開獵以前,皇帝已命令虎槍手用排槍將包圍中的猛獸全部擊殺。這只豹子想必只是受了傷,受傷的猛獸卻是十倍地危險!鄂碩急忙搭弓射箭,已經夠不著了!眼看花斑豹離烏雲珠越來越近,將士們怕傷著人,也都不敢放箭了。偏偏烏雲珠的馬竟沖到為圍獵而挖成的二丈多寬、一丈多深的壕塹邊,人們失聲驚呼,鄂碩仰天大叫,閉上了眼睛,烏雲珠不死於豹口,也要摔下深塹!

  只見烏雲珠猛力一勒韁繩,又突然放鬆,同時舉鞭向那雪白馬胯下狠狠一抽,大喝一聲:「沖!」那馬縱身一跳,躍起四尺來高,前後蹄拚命地張開,幾乎成了一條線,如同展翅翱翔的鷹,一瞬間飛過了壕塹。當馬的四蹄踏上壕塹另一面的土地時,人們不顧一切地喝采了,為這騎士在千鈞一髮的關頭機警地逃出險境而歡呼。

  花斑豹追到壕塹邊,兇惡地一聲怒吼,原地打了個圈子,陰沉沉地按了按兩隻前爪,俯下身子,肚皮貼到了地面,跟著後臀聳起,長尾一豎,眼看就要跳過壕塹。人們一起吆喝,紛紛搭弓扯箭。

  在豹子縱身離地的一刹那,一支飛箭尖嘯著,」嗖"的一聲,直貫豹子咽喉。豹子一聲哀號,從半空中摔進壕塹。

  「萬歲!萬萬歲!」四面響起歡呼。大家看到壕塹外側趕來一隊人馬,在許多穿黃馬褂的侍衛們簇擁之中,順治皇帝端坐在火紅的禦馬上,正在收弓。剛才那準確有力的一箭,是皇上親自射的。

  烏雲珠騎著白馬兜了一圈,轉回到壕塹邊時,鄂碩已率從人趕到皇上跟前謝恩,並且連忙推烏雲珠給皇上叩頭。烏雲珠象片樹葉子似地顫抖著,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跪在那兒說不出話。鄂碩急忙奏道:「稟皇上,這是奴才府裡一名小使,沒見過世面,不會說話,膽子小,奴才替他謝皇上救命之恩 。」福臨笑道:「還是個小孩子嘛!嚇壞了吧?照他的騎術,不該這麼膽小的!」烏雲珠慢慢抬起頭,很快地看了皇上一眼,正遇上皇上漫不經心的目光,她慌忙低頭,心頭怦怦直跳。皇上顯然很驚訝,揚起黑黑的眉毛,分明要問什麼。鄂碩又怕又慌,手心捏出了汗。正巧一名御前侍衛來稟報:鄭親王趕出一群梅花鹿,請皇上快去開射。

  福臨年輕的臉上躍動著虎虎生氣,看看壕塹對面的獵圈,人人馬鞍上都掛了獵物,而圈中野獸仍然紛紛奔逃,多不勝數。他立刻下令道:「圍開一面,任憑逃竄,給來年留下種獸!」說罷,他隨著那個御前侍衛催馬而去。跑出十來步,他象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回頭張望。但侍從如雲,馬快如飛,他看不清烏雲珠,烏雲珠也看不見他。他和他的侍從們象一團金色的雲霞,很快就在烏雲珠的視線中消失了。

  且不說起他,只是救命之恩就足以使烏雲珠對福臨感激、愛慕了,何況他儀錶英俊,出言爽利,神態活躍,確有仁厚之心呢?當烏雲珠從獵場回到京師時,少年天子佔據了她的心,她已是情之所鐘,不能自已了。她暗自盼望著早日應選,盼望著再一次見到意中人。

  後來事情變成那樣,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她竟被指配給博穆博果爾。這位皇弟還是個孩子,什麼都不懂。她很傷心,恨嫉妒的皇后,恨舛誤的命運,甚至也恨福臨。好在她是八旗女子,沒有漢族那種嚴酷的貞節觀念,雖然違心地出了嫁,倒沒有想到去上吊投河,只是哀歎自己生不逢時,落個彩鳳隨鴉的結果。表面上,她溫良柔順地做她的福晉;內心深處,卻始終不能忘情,盼望著見到福臨,甚至慶倖著作為他的弟婦,總有再見他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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