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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福臨微微一笑,熄滅了眼睛裡那團明亮的火光,淡淡地說:「這幾件事待朕深思熟慮後,再做定奪。去吧!」四名大學士向皇上拜辭出殿,福臨又添了一句:「以漸暫留 。」傅以漸是真正的新朝貴官,福臨對他特別信任。當他恭立御座旁時,發現皇上的一雙眼睛又在熠熠發光,暗示著他內心一個非常強烈的念頭在躍動。福臨盯住傅以漸的眼睛:「以漸,你似乎沒有把話講完 。」傅以漸腦子轉得飛快。福臨的個性和他的處境,都使這位少年天子喜怒無常。他需要滿洲親貴支持時,就把漢大臣推一推;他需要抑制滿洲貴族了,又會把漢大臣拉一拉。他的自尊心強得驚人。有位朝臣進言睿親王多爾袞功大於過,求賜昭雪,被他流徙甯古塔;有位言官聽民間傳說宮監往揚州買女子而上疏進諫,他惱羞成怒,斥為瀆奏沽名,流徙尚陽堡。因此傅以漸不得不特別謹慎。當然,他也不願意辜負年輕皇帝對他的特殊信賴。他精細地、小心地挑選著詞句,說了這樣一番話:「陛下上承天命,主宰天下,並非一方諸侯,當以神州萬民為念,不只是八旗滿洲 。」停了片刻,他說起了仿佛與此並不相干的另一個話題:「有史以來,元代最無制度,馬上得天下,又於馬上治天下,毫無長治久安之法度,立國未到百年,便群雄並起,土崩瓦解了。其所以能箝制萬民數十年,僅恃憑武力而已。明太祖,誠如陛下所稱,乃一代英主,承元代法紀蕩然之後,參酌百代之得失,定立國之規,足與漢、唐相媲美。但所以能夠成就大業,也在明太祖英敏果決,獨斷專行,言必信,行必果,不許他人掣肘,也決不受人播弄,法峻典重,執法森嚴。若非後代嗣君昏庸亂法,大權旁落,明代享國何止二百七十年!」福臨扭開臉,目光避免與傅以漸接觸,投向殿頂塗金雕龍的華麗藻井,靜靜地說:「然而開國之初,殺戮功臣,明太祖不免有傷盛德。」傅以漸後退了兩步,拱手說:「漢有韓信,明有藍玉,讀史至此,誠可感歎。然以國家全體而論,當開創伊始,若無約束元勳宿將之力,人人挾騎馬上功勞,驕縱橫暴,民生凋敝,也不能立國長久。漢高祖、明太祖誅殺功臣,雖千古歎為寡恩,其實也是漢、明開國之功所以能夠速就的原因 。」福臨猛一低頭,灼灼發亮的眸子盯住了傅以漸。他眼睛裡包含的內容太複雜了:驚奇、喜悅、恐懼、惱怒、感佩、疑惑……傅以漸強迫自己咬緊牙關,坦然承受。他很明白,他若流露出一絲畏縮和心虛,就會留下"唆君之惡"的口實,弄得不好,自己的身家性命都將斷送在這一點點真情的表露上。

  還是福臨年輕,先笑了起來,說:「以漸不愧為內國史院大學士,史學精博,立論獨到。好!」聽皇上自動把這一番對話納入史學的軌道,傅以漸才松了一口氣。福臨一聲"賜茶",結束了君臣之間的心腹話。兩人都明白,話說到這個程度,就不可再說了。

  傅以漸走後,福臨怎麼也坐不住了。

  今天聽政,他原想只拋出江南十家謀反案加以解決,不想牽涉到早就梗在他心頭的親王、郡王兼理六部的慣例,進而又觸及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這個祖制,是他始未料及的。

  福臨念及祖宗創業的艱難,不能不遵循祖制,維護滿洲八旗。但他是皇帝,又正當年少,血氣方剛,銳意求治之心異常強烈。要顧念天下百姓的生計,必然與滿洲八旗的利害發生抵觸。他想在兩者間尋求平衡,非常困難。福臨踱出了弘德殿,走上乾清宮漢白玉丹陛。吳良輔以為他要回宮,便招呼小太監準備。福臨一擺手:「不回宮,我隨便走走。」

  「要不要命禦輦侍候?」

  「不用 。」福臨從乾清宮門前折向南,走上漢白玉甬道。

  「萬歲爺可是到哪位娘娘宮裡去?」吳良輔壓低聲音問。

  「不去。」福臨頭也不回,只管漫步南行,也沒有讓吳良輔繼續答話的意思,吳良輔不敢作聲了。自去年六月順治鑄了嚴禁內監干政的鐵牌以來,太監們一個個都夾起了尾巴。皇上這一年來變化也很大。如果說他過去是縱欲,那麼現在可說是節欲。主位們很少應召。坤甯宮皇后那兒,福臨本來就去得不多。至於其他貴人、常在、答應,連見皇上的面都難。

  皇上經常獨處乾清宮,批閱本章,苦讀詩書,有時又對燈凝望,若有所思。大家都暗暗稱奇。有的人猜到了緣由,只是不敢說或不肯說罷了。吳良輔就是其中之一。

  福臨信步南行,出了乾清門,心裡還在翻騰。親王、郡王兼理六部,是福臨親政時,攝政叔王濟爾哈朗的意思,他也願意以此表示對諸王擁戴自己度過多爾袞死後的危機的獎賞。這些親王、郡王們表面馴順,實際上各行其是,處處使順治感到掣肘……議政王大臣會議呢?有時簡直在和皇上作對……他應該怎麼辦?象明太祖那樣,他不行,他不是開國之主,沒有那樣的威望;當個窩窩囊囊、形如傀儡、無所作為的皇帝,他又不甘心!

  應該怎麼辦?順治的腦子非常專注,緊張地活動著……親政那年,兼理六部的親王、郡王都是同輩的堂兄,有戰功、有威望,奈何不得。如今除了掌工部的岳樂,其他繼任者都是晚輩,怕他們何來?……對!議政王大臣會議是祖制,搬它不動,但王爺兼理六部並非祖制,完全可以由此入手!福臨想著,決心漸定,面露笑意:「對!就以江南十家謀反冤獄為由頭,從刑部入手,停了諸王兼理六部的弊政……事關大局,必定震動朝野,又要跟議政王大臣們對壘一番了……是不是先跟額娘商議商議?……」福臨停步,舉目四望,才驚訝地發現,他竟步行到右翼門下來了。貼在身後的幾十名太監組成的"尾巴"誠惶誠恐地跟著他,誰也不敢問他一句。他不免自己好笑。回頭一望,慈甯宮已落在身後,經冬後愈顯墨綠的松柏覆蓋著慈寧花園高高的牆頭,松柏間探出嫩綠的新葉,那是銀杏和青桐今春新吐的枝芽。

  不如進慈寧花園漫步一回,想想怎樣說服太后。從花園直接進慈甯宮,路更近一些呢。

  進了花園南門,便見青石由牆根向外散開,疏疏莽莽,有的偃臥,有的直立,漸漸聚成一丘小山,石色深青,形體規整,紋理橫豎清晰,頗具蒼勁深遠的意趣。登上小丘,可以看到慈甯宮的琉璃殿脊,福臨不由想起半月前的聖壽節。

  那時,賓客們都已離去,暖閣裡只剩下他們娘兒倆。太后對福臨講起太宗皇帝征伐察哈爾蒙古林丹汗的往事,從頭到尾,有聲有色。講得最詳細的,是皇太極如何繼絕世,立林丹汗之子額哲為察哈爾蒙古郡主,如何因此而受到蒙古各旗的愛戴。太后最後笑道:「蒙古四十九其中,察哈爾旗歸附最晚,兵馬僅次於科爾沁。難得他們舉國歸附後,始終忠心耿耿,北邊寧帖無事,朝廷才得以全力向南。論起來,額哲、阿布鼐和博穆博果爾是嫡親的同母兄弟,與你也有手足之誼。

  你對博穆博果爾特別愛重,阿布鼐和察哈爾旗定會感恩戴德,我也高興非常哩!」福臨笑著連連點頭。但是,母親和兒子心裡都清楚這一席話說的究竟是什麼。他倆思慮的中心都是那個人,雖然那個人的名字提也不曾提到。

  福臨那熱烈的感情,哪裡會因太后的反對而冷卻!越不容易得到的東西,越顯得珍貴。她的美麗的身影和面容在福臨心上生了根。是她委婉的提示,使福臨牽出江南十家冤案這個頭,去打開集中治國權力的道路。她也許並非有意,福臨卻已把她當成知己,愛得發狂。可惜他不能任意召她進宮,只能焦急地盼望著宮廷的節日,盼望她進宮向皇太后問安時,自己能夠當面遇上。即使說不上話,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事實上,福臨有多少話想要對她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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