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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福臨回身,正遇上四位大學士神態不盡相同、卻都含著忠誠的目光。他心裡很滿意,緩緩走回寶座,面帶微笑地坐下,以說閒話的口氣隨便地說:「《資治通鑒》,朕已閱過兩遍,順便也翻看了二十一史及《明實錄》。據卿等看來,漢高祖、漢文帝、光武帝及唐太宗、宋太祖、明太祖六帝相較,誰為最優?」金之俊對奏:「唐太宗似乎過於諸帝。」福臨說:「不然。明太祖立法周詳,可垂永久,歷代之君皆不能及。」成克鞏立即奏道:「皇上此言明見萬里。去年六月皇上命十三衙門立鐵牌,嚴禁中官納賄干政;十一月斬納賄貪贓之巡按禦史顧仁,二事震動朝野,足見我朝立法業已初具規模。

  這也是天子聖明……」

  福臨皺皺眉頭,說:「去年朕就詔告大小臣工:朕纘承鴻緒已十餘年,治效未臻,疆域多故,水旱迭見,地震屢聞,皆朕之不德所致。而內外章奏動輒以'聖'稱,是加重朕之不德!克鞏忘卻了嗎?」成克鞏連忙跪下,摘帽叩頭請罪。

  福臨說:「這倒不必。爾等須牢記,今後凡章奏稟詞,不得稱'聖'……「略一停頓,又說:「朕一日萬機,豈無未合天意、未順人心之事,爾等直言無隱,當者必旌,戇者不罪。]事情來得突然,大學士們一時不知所對。傅以漸想要出列上前,被年老的金之俊用目光止祝陳名夏之死,給漢官心理上造成很大壓抑。他們在皇上懷柔親善的鼓舞下,好不容易來了一次抗爭,第一個回合就全線潰敗,整整兩年,一片沉寂。如今,小皇上又要鼓動了?

  福臨繼續說:「帝王以德化民,以刑輔治,法司用刑務求公允,方能上合天意,下得人心。江南十舊姓謀反一案,自國初以來延綿十年,株連極廣,至今未結,究竟是實是虛?是實,刑部應拿出證據;是虛,誣告者就該反坐。豈能成一積案,十數年不清?」現任刑部尚書圖海忙奏道:「江南十舊姓謀反,立案于順治二年,初時由江南領兵王貝勒處置,歸刑部辦理時大局已定,雖曾有人提出疑議,但不得結果。順治八年後,順承郡王兼理刑部,一切惟命是聽。郡王乃國家重臣,事務繁多,實在無暇細細查閱案情,認定是實。尚書侍郎皆相隨畫諾,不敢異議。「福臨面露不悅之色:「如今你是刑部尚書,為什麼不查疑用刑?」圖海遲疑著沒有回答。福臨眼睛一閃,目光象刀子那麼鋒利,直射圖海。頃刻間,福臨止住了怒氣,說:「法者,天下之器,不以喜怒為輕重。你身為刑部之長,職守所在,有何疑慮,不敢在朕前直陳?」圖海終於跪地免冠叩頭,奏道:「恕奴才之罪,實在因為貴賤有別,不敢冒昧回奏,有瀆聖聽。江南十舊家謀反案,立於順承郡王。順治九年順承郡王謝世,順承小郡王襲位後仍兼刑部,自然不敢翻案。刑部處理重案,往往尚書、侍郎商榷未定,王爺所差司員已持王爺擬定奏本邀各官畫押,當時誰敢不遵?皇上恕奴才妄言之罪,以奴才所見,親王、郡王位望高貴,可使他們為大將軍、為議政王,卻不可使他們兼六部部務 。」圖海的話戛然而止,仿佛沒有說完,仔細想想,該說的都說了。

  福臨的面色反倒平靜了,眼睛依然閃閃發亮,那是另一種興奮的光芒,圖海說到他心裡去了。他說:「刑部如此,其他五部可想而知,江南十家獄可想而知。以漸,你意如何?」傅以漸趨前幾步,奏道:「去歲三月,皇上下諭將'興文教崇儒術,以開太平',還詔示諸臣於政事之暇留心學問、薦舉賢才,此誠英明之舉,文武盛世當不遠矣。江南乃人才淵藪,十舊姓都是百年望族、書香門第,士人眾望所歸的世家。

  解江南十舊家獄,正當其時。」

  福臨微微點頭,烏黑的眸子裡光亮閃爍,透露出壓抑不住的振奮:「之俊年高持重,以為如何?」金之俊躬身答道:「去歲正月,皇上命在京在外各官各舉職事及兵民疾苦,極言無隱。其時江南奏摺中便有幾本提及此案冤枉,曾蒙皇上過問。如今訐告之風大熾,不是誣人謀反,便是借投充、逃人兩法害民。正可借此案嚴肅反坐之律,一掃此風。」

  福臨望著金之俊,沒有作聲。

  在圈地基本停止之後,逃人就成了民間動亂的主要問題。

  通過征戰、投充等各種手段,旗人從上至下都大量蓄奴。奴豈不堪忍受主人的摧殘,紛紛逃亡,朝廷於是立下嚴厲的逃人法。此法雖也懲罰逃奴,不過鞭一百、刺字、發還原主而已,逃跑三次者方處絞刑;而窩藏逃人者卻立斬不赦,妻子、家產、房地一概籍沒。實際上,窩主所以敢於窩藏逃人,多數情況是因為逃人是他們多年前被滿洲旗人掠奪去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因此,逃人法在漢民百姓眼裡,是毫無道理的誅族滅門的酷法,極其可怕。順治初年戰事頻繁,許多奴僕隨主出征,逃人問題還不尖銳。近年戰爭移到邊境,中原和北方漸趨平靜,逃人就越來越多,逃人法於是更加嚴厲。順治十一年,議政王大臣會議議定:不僅窩主正法籍沒,鄰居十家也要房地家產入官,人口流徙甯古塔;鄉約、地方鞭責四十;地方官降級;捕得逃人若在途中複逃,解差也要流徙。

  皇上認為此議過嚴,命議政王大臣等再議,結果仍以原議上奏,迫使福臨不得不認可。這樣苛酷的連坐法,加上奸惡之徒的詐索財產,使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金之俊見福臨沒有表示反對,便鼓足勇氣進一步說:「直陳政事得失,乃言官職責所在,一孔之見,難免失之偏頗。況且應皇上明諭直言民間疾苦,即使有誤,也罪不至流徙。求皇上寬言官之罰,否則言路緘口,朝無直臣,非廟廊之福 。」去年正月,應皇帝直言民間疾苦的詔諭,許多言官題奏逃人法害民。兵科給事中李裀極論逃人法的弊端,提出了由此產生的極可痛心的種種後果。他的奏疏在順治禦案上留了十幾天,順治很為震動,將此奏本發下議政王大臣會議。誰知議政王、貝勒、貝子、大臣們一個個氣得臉色發青,痛駡李裀,竟然以"'七可痛'情由可惡,李裀當斬"奏報呈上,把順治氣得直跳起來,他批了個"不准,發回重議"。議政王大臣們於是改議為"杖八十,流徙甯古塔"。他們已經讓步,順治也不得不讓步,於是便批下:「免杖,安置尚陽堡 。」這些過程,幾位大學士一清二楚。他們表面上在諫正皇上,骨子裡的目標是議政王大臣。這個高踞於內院之上的議政會議,是實際的執政集團,使內院處於從屬地位,也分去了皇帝的權力。

  福臨懂得大學士用心之苦,他握著寶座扶手,幾個手指按笛似地輪流彈過金色的龍頭,緊蹙眉峰,沉吟片刻,緩緩說道:「朕念滿洲官民人等攻戰勤勞、佐成大業,各家役使之人皆征戰所得,甚是艱辛。滿洲之有役使家人,猶如中原江南之民有房產土地一般。不想十餘年間,背主逃亡者日眾,隱匿者尤多,滿洲各家必將日益貧困,特立嚴法,以止此風。以一人之逃匿而株連數家,以無知之奴婢而累及官吏,亦萬不得已,非朕之本心……」大學士們萬萬沒有料到皇上如此坦率地說出他的苦衷,一時相顧無言,不敢進一步深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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