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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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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你師傅叫什麼名字?就不願涉足仕途嗎?」福晉莊容相對,答道:「師傅姓呂,名之悅,字笑天,人稱笑翁。他說:『皇清以義受命,其垂統之誼甚正。然我輩生於明世,食明粟已久,不可為失節之婦,以為異日子孫羞也。'唯願新朝施仁德之政,顧念天下百姓疾苦。他說他雖然力量微薄,也要為此奔走,樂而不疲"福臨傾慕地說,」這正是所謂高士啊……他如今到哪裡去了?」 「前幾日家母說起,師傅曾在安郡王府作幕賓,近日已告辭南歸了。」 「告老回鄉?」 「不是的……據說江南近日冤獄重重,十家舊姓謀反一案,株連甚廣,內情大有出入,但十數年不解,師傅想要……他要去為此奔走。」福臨沒說話。他對這位笑翁的行動,既讚賞又反感。讚賞他的正氣、勇氣,反感他干涉自己的治理。 「萬歲,」襄親王福晉忽然改了稱呼:「南人儒雅文弱,不禁摧殘,江南又是財賦所出之地,如今永曆偽朝及鄭成功兩處叛亂未平,安定江南人心、安定江南地方,實在不可小視。 萬歲仁厚聖明,想必早有成算的了。」 福臨驚奇地看著眼前這粉光玉潤的美麗面龐,那雙眼睛貢算得什麼大事,值得瑪法這樣高興!請坐下說吧。」湯若望笑著,照規矩盤腿坐在寶座下首的坐墊上,說話比平日又快又響:「皇上你是不知道,我離鄉幾十年,現將在這離故土萬里之遙的海外接待家鄉的人,心裡太激動了……」 「瑪法,你不是德意志科倫城的人嗎?和荷蘭並非一國呀!」 「皇上,我們雖分處兩國,但我自幼就會荷蘭語,在科倫讀書的時候,許多同學是荷蘭人,總有同種族之誼啊!老臣既獲皇上知遇,在中華帝國得到這樣的榮寵,同鄉們不辭萬里,遠航而來,我無論如何要盡盡心。請皇上看在老臣的薄面上,給荷蘭使團最高禮遇!」福臨笑道:「瑪法講情,朕哪能不准!可是瑪法,看你這麼高興,你可清楚荷蘭使團此來有沒有別的使命?」一直處於興奮狀態的湯若望愣了一愣,說:「他們是代表荷蘭大公向陛下致敬的啊!我看了他們那禮單,真是一份重禮!送給皇上、太后和皇后的,都稱得上是國寶!還有許多天文儀器、鐘錶,非常精美,非常精美!啊!我離開歐洲不過四十年,金屬技藝竟大進了!」湯若望說著說著又興奮起來,福臨不禁微笑了:數年以來,他一直諫正皇上保持帝王的威儀:要不苟言笑,對臣屬尤應持慎重緘默態度,等等,而今天這位仁慈和藹的道德引路大師,一旦激動,竟也如小孩一樣單純。於是福臨說:「瑪法,凡是你的請求,朕都很高興賜准。這次接待荷蘭使團,就以你為主,禮部侍郎陪同你去辦。只是,瑪法不要忘了,幾年前達賴喇嘛來朝,你還對朕有過諫正呢!」那是順治九年,被人敬為活佛的西藏達賴喇嘛向皇帝馳報,願進京覲見,途中將帶領三千喇嘛和三萬蒙古人為護衛。 起初福臨打算親臨邊地迎候法駕,遭到許多大臣的反對。湯若望不僅上了一封很長的諫書,還親自面奏皇帝,認為皇帝不可自失尊嚴招致這種恥辱。 湯若望的諫正發生了效力。皇帝改派一位親王出京遠迎大喇嘛。法駕抵京時,皇叔鄭親王迎于城下,皇帝本人則赴南苑遊獵。在那裡,福臨坐大殿等候,達賴喇嘛進殿時,皇帝起立把手遞給他表示親敬,並在右側親王序列中指給他第一個座位。 後來得知,達賴來京的許多心願中最重要的一個,是使皇帝成為他的一位喇嘛弟子。湯若望於是又向皇上陳述:這大有失於一位天朝君主的身份。皇帝與喇嘛應當各行其是,各盡其職。結果,儘管那位活佛在京受到隆重禮遇,清朝並於次年冊封他為"西天大善自在佛",領天下釋教,而他的主要心願還是落空了。 提起往事,湯若望略一沉吟,道:「皇上放心,老臣有數。 現在我先去貢使館舍看望荷蘭使團……啊,那名叫德·戈耶爾的使臣,也許認識我的許多在荷蘭各地和阿姆斯特丹的老朋友呢!」湯若望興致勃勃,面部表情非常熱烈,福臨不好意思再給這位老人潑涼水了。福臨准許他離開時,他久盤的腿因麻木竟站不起來,皇上上前親自攙他起立,扶持著他,直到侍衛們上來替換。福臨舉手一招,四名御前侍衛連忙跪下聽命。福臨說:「你們護送瑪法出宮,往貢使館舍。路上要小心,不要驚了馬,摔著瑪法 。」侍衛們簇擁著傳教士出殿。福臨良久站立,目送著白髮蒼蒼的湯若望的背影。 當值的四名大學士,望著滿懷拳拳之情的皇上,非常感慨。對於這位少年天子,他們都深感知遇之恩。 圖海,字麟洲,馬佳氏,滿洲正黃旗人。順治親政時,他不過是個管理禦寶的中書舍人,經常背負皇帝金印跟從福臨往南苑遊獵騎射,神態總是那麼從容鎮靜,一絲不苟,不卑不亢,很有氣概。福臨心裡認定此人不凡,很想破格提拔重用,又怕眾人不服,便以他的少年心性,想出一個絕妙而又簡單可行的詭計。一次大朝聚會,議政王貝勒大臣及大學士們都在御前,福臨突然說:「中書圖海舉止異于常人,當置於法,立斬!」眾人大驚,紛紛以其無罪為圖海請命。鼇拜甚至直言陳詞,說殺無辜是君上天道之舉云云。當眾人情緒激昂達于頂點時,福臨才板著臉說:「如不殺,則須立置卿相高位,方可滿足其願,不生他變!」於是,圖海當殿立授內院學士。不幾年拜內弘文院大學士、授議政大臣,去年加太子太保,兼任刑部尚書,成為滿洲新人中晉升最快的一名幹練大臣。 金之俊,字豈凡,江南吳江人,明朝萬曆四十七年進士,曾官明朝兵部侍郎。順治元年清兵入京,諭命故明內閣、部院諸臣以原官原品同滿洲官員一體辦理國事,金之俊便為新朝兵部侍郎,以蠲田租、赦降眾、舉漕政等要事得到朝廷信任。順治親政後,金之俊又密奏:凡旗人不得經商,王公不得私離京師,內監擅出宮門者斬等,深得福臨讚賞,很快由兵部侍郎曆左都禦史、吏部尚書升為內國史院大學士。即使他參與了二十九人另立異議的事件,也沒有對他的升遷發生影響。但金之俊心中畢竟不能無愧。當譏諷陳名夏、龔鼎孳的小戲《南渡記》在民間演開之後,也有詆罵他的順口溜在京師私下傳唱:「從明從賊又從清,三朝元老大忠臣 。」為此,金之俊怒愧交加而病倒,便上奏請求致仕。皇上不但不准,竟遣了宮中畫工去為金之俊畫像,說要留在自己身邊,以慰想念之情。 今年初,金之俊假滿上朝,福臨很動感情地對金之俊和大臣們說:「君臣之義,貴在相維始終。爾等今後不要以引退請歸為念。去年之俊病體沉重,朕特遣人繪其真容,是念彼已老,惟恐不能再見,故而不勝眷戀……朕簡用之人,都願皓首相依,永不離別啊……」一番話,說得大臣們鼻酸心熱,金之俊更是唏噓流淚,叩謝不已,發誓肝腦塗地以報知遇之恩。 內秘書院大學士成克鞏的心情和金之俊相似。他的父親是明朝的大學士,他自己是崇禎十六年進士。甲申年避亂家居不出。新朝建都北京,他被引薦進內國史院。順治親政後,以成克鞏為世家子,對故明官制舊事知之甚多,堪為借鑒,因而不次擢用。順治九年,成克鞏由弘文院學士遷吏部侍郎,十年擢吏部尚書,十一年擢秘書院大學士加太子太保。以故明大學士之子,得到這樣的重用,他怎麼能不感恩戴德? 至於傅以漸,和他們三人都不一樣。他在前朝只是個白丁,到新朝方應科舉。自順治三年大魁天下,到順治十二年十個春秋,他從內弘文院修撰、內國史院侍講、左庶子、侍讀學士、少詹事、內國史院學士直升到內秘書院大學士、內國史院大學士,加太子太保。對於他來說,清朝比明朝看重他,而順治親政前後,他又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以國士相待則以國士相報"、"士為知己者死"這些在讀書人中長期傳播的信條,是非常有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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