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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喬柏年用手指抹著眼睛,聲調哽咽著說:十年了,我總惦著老娘,惦著家鄉,惦著祖墳。今兒總算九死一生,撿回一條活命……」喬氏不錯眼地打量兒子:「你倒還認得家,就這麼照直走進院裡來了!嚇我一跳……」

  「兒子哪裡尋得著家門,是個同路進村的漂亮小夥兒指的路。可真是個人物!」喬氏一怔,有點緊張:「你說誰?」

  「指路的小夥兒呀!熱心腸,好身板,俊模樣。娘認識他吧?他說他叫柳同春。」喬氏無言,拉著兒子粗壯有力的大手,哭了。

  屋裡的哭聲再起。但已不是方才那嚎啕不息,淚滔滾滾。

  這哭聲幾乎聽不到,那是令人心碎的、肝腸寸斷的飲泣……四「稟太太,有位夫人來拜望。」顧媚生放下右手拿著的《玉台新詠》,左手仍然抱著她那個裝紗點銀、香氣襲人的"小相公",蹙了蹙淡淡的彎眉,說:「糊塗!為什麼不報來客府第?」老僕連忙躬身,誠惶誠恐地說:「來客不肯明言,只說是太太的故舊……坐著八抬大轎,僕從烜赫……」顧媚生想了想,說,」請她在內花廳待茶。我即刻就來。」老僕下樓去了,顧媚生這才把"小相公"遞給身邊的保姆,站了起來,端茶盞用香茶漱漱口。丫環趕忙捧上唾盂,待她吐罷,又趕忙退下。但顧媚生並不急著下樓,款款走到窗前。精雕細刻著雲朵仙鶴的橢圓窗洞上,蒙著綠瑩瑩的亮紗,她可以清楚地直看到大門、二門、前院,外面卻看不見她。

  隨著家中老僕,先進來兩個豔妝的丫頭,跟著,一位貴婦人扶著一個丫頭的肩,慢慢走進來,身後隨著兩個丫頭,丫頭的背後是兩個穿號衣的老僕。再看那貴婦,披了一領鑲金嵌銀的湖色披風,頭上蒙一幅如雲似霧的面紗。顧媚生不快地想:尊貴也罷,矜持也罷,犯不上到我家來擺!

  話雖如此,她還是很快下樓去到內花廳,早在進門之前,就把親切、燦爛的笑堆上面龐。跨進花廳,她心裡一驚:來客已除去面紗披風,側立壁前,觀賞那一幅宋代蘇漢臣的《秋庭戲嬰圖》。此人下著白羅裙,上穿淡綠對襟薄綢衫,一頭黑亮的秀髮全堆上頭頂,用一根赤金點珠鳳頭扁簪穿住,有如烏雲中展翅飛翔的一隻金鳳凰。面貌雖然看不見,但風姿綽約,淡雅如仙,令顧媚生為之目奪。

  聽到腳步聲,貴婦轉身面向主人,莞爾一笑,露出潔白如貝的牙齒,款款地說:「顧太太,久聞大名,特來拜望,不見怪吧?」顧媚生笑著寒暄:「拜望二字,實不敢當。請坐,請茶……」她心裡卻在暗暗納罕:此人面容似曾相識……她稱自己顧太太,難道是江南宦門的家眷?

  「顧太太別來無恙……你真的不認識我了?」顧媚生仍然嫵媚地笑著,那雙有名的號稱橫波的眼睛在笑的掩飾下,極快地上下打量來人,非常得體地、決不使人見怪地輕輕搖了搖頭。

  來人忽然不笑了,正色道:「媚姐,你忘了?十五年前,荷花盛開時節,在姑蘇虎丘西施井邊,銀爐焚香,義結金蘭……阿姐,你當真記不得了?」最後一句,用柔媚的蘇白道出,立刻勾起顧媚生那遙遠的回憶。她驚喜地一把捏住來客的雙手,失聲喊起來:「素雲小妹!素雲小阿妹……阿妹,想不到你我還有見面的一天!」顧媚生動了真情,不再注意自己的表情、姿態,又激動又急切地問:「這些年你都在哪裡?甲申、乙酉兩次劫難怎麼逃脫的?如今在何處安身?為什麼到今天才來看我?這些年叫我好想啊……」說著說著,淚珠成串地淌了下來。

  素雲微笑地拍著顧媚生的手背,溫柔地安慰著:「阿姐,你我不都好好的嗎?甲申、乙酉已經過去十二年了。阿姐快不要哭,我是專來找阿姐敘舊的呀!」顧媚生慢慢安靜了,聽到素雲在"敘舊"兩個字上加重了口氣,立刻會意,說:「這裡不好講話,快跟我上樓,到我房裡去!」她拉著素雲的手,兩人親親熱熱地走向庭院深處。

  一路上,她不住打量素雲:「阿妹,你好風姿,好氣度。算來也該有三十歲了,看上去好象不到二十哩!不知誰有這麼大的福氣,能消受你這一代佳人喲……你看你,僕從如雲,落落大方,想必嫁了個金龜婿,做起了夫人,對不對?……他是誰呢?在京師吧?在哪個衙門當差?」素雲笑而不答,只說:「阿姐,你樣子沒變,性情也沒變,還象早年那麼活潑的。結拜的時候,論年紀你是阿姐,論性情,你可是最小的小阿妹喲!」

  十五年前,她們都是不到十六歲的姑蘇名妓。六月二十二日,姑蘇人稱之為荷花生日,她們相約到虎丘西施井畔焚香結拜。她們都精通詩書旗畫,選擇的時間地點很有詩意。她們願自己象荷花那樣美麗清香,有出污泥而不染的品格。西施同她們一樣,是美人,也是個以色事人的風塵女子,西施終於有個與心愛的人泛舟五湖的大好結局,那也正是她們所嚮往的。

  兩人攜手走進顧媚生的香閨,抱著"小相公"的保姆和侍女連忙跪下請安。素雲立刻上前抱過"小相公"仔細欣賞,笑道:「真正名不虛傳。阿姐的'小相公'精緻得很呢!一定能帶一個弟弟來!」

  「你也聽說我家'小相公'了?」顧媚生瞟了素雲一眼:「我知道外面有人罵我是人妖!才不理他們呢,人妖就人妖!

  咱們生來是挨駡的命!再說,女人家生不出兒子,丈夫再疼愛,親戚朋友當面不說,背後總是要罵的,什麼母雞還生蛋,母豬還下崽的,討厭死了……我要是有個兒子啊,顧太太三個字怕不重過千斤!」說到這裡,她突然心裡一動:素雲上樓一見木孩子,就稱"小相公]方才進門,第一聲就喊顧太太。十多年不見了,這些近日的事怎麼她都知道?

  當初,龔鼎孳做左都禦史時,朝廷賜給命婦誥封。按制度,誥封必須頒給原配夫人。龔鼎孳不敢違命,派人送回合肥原配夫人處。夫人卻說:「我已受先朝兩度誥封,不能再受新朝誥封。誥封給顧太太吧!」這樣,顧媚生就受誥封成了命婦,而"顧太太"的稱呼也就被人叫開了。顧媚生倒也欣然接受,因為可以避免"二夫人「"姨奶奶"之類令她厭恨的頭銜,不過,和"夫人"這樣的正式稱呼比,仍然不免矮了一頭。

  這是八年前的事,而"小相公"的出現,只在這三兩年。

  顧媚生不高興了:「阿妹,想來你這些年都在京師,為什麼不來看我?不知道我嗎?」

  「哪能不曉得阿姐的大名!」素雲笑著說:「早些年不敢來,近幾年又不能來。阿姐莫要生氣。」

  「這話怎麼講?」素雲看看保姆、侍女,笑了笑。顧媚生明知她在賣關子,還是等侍女們穿梭似的在桌上擺滿精緻的茶點和小菜以後,才把她們打發出去。只剩下姐兒倆了,顧媚生道:「好啦,你講啊!」

  「早些年,姐夫在朝官高爵顯,你妹夫無名小卒,不敢高攀;近些年,朝中滿、漢同列不同權,處處要小心,又怕人說結黨營私,有礙官聲……」

  「那麼,今天怎麼敢來了?「顧媚生不滿地問。

  素雲笑眯眯地壓低聲音:「近日你妹夫扈駕出都,我才得空來看望阿姐。」

  「扈駕?」顧媚生心中一驚:「阿妹的夫婿究竟是誰?」素雲挽過顧媚生的肩頭,湊在她耳邊小聲說:「山東聊城傅以漸,字於磐……」

  「啊!傅以漸!內秘書院大學士!」素雲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歪著腦袋靠在顧媚生的肩上,三十歲的人了,倒象個嬌羞的女孩兒。

  「哎呀,你是宰相夫人哪!」顧媚生推開素雲,假意要拜下去,素雲一把攔住,嗔怪道:「阿姐,看你!」顧媚生無所顧忌地哈哈大笑。當年她的狂笑曾風魔了江左文士,今天也還能辨出早年那絲毫不損媚容的狂笑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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