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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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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裡真的高興,這對丈夫的起複不會沒有好處。她拍著素雲柔軟的小手,連聲說:「好啊,好啊!當初結拜,數你年紀小,大姐笑你有富貴命,你還生氣了呢,說什麼定要效仿西施,隱居山水花木間。如今怎麼說?」素雲一笑,拉顧媚生一道坐下,順著她的話問:「姐妹們近況如何?這些年一點音信也沒有。」顧媚生道:「倒是我們這些在野的人家,來往走動得勤,芝麓又極好客,消息蠻靈 。」於是,她扳著手指算:大姐柳如是後來嫁給錢謙益,順治三年,錢謙益在明史館充副總裁任上辭歸,回常熟與柳如是家居,以著述自娛,頗為安樂;二姐便是她顧媚生;三妹陳圓圓已是平西王次妃,順治初年她留京時,還時有來往,平西王接她隨軍,出京時顧媚生曾去相送;四妹董小宛,嫁給江南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三年前已經去世……「金陵的一幫姐妹呢?」顧媚生與柳如是一起,在崇禎末年去了南京,對秦淮名妓的歸宿都很清楚:馬香蘭病死,和另一位公子侯方域交好的李香君出了家,卞玉京和寇白門也都遁入空門。 「唯有我們這些俗人,還在紅塵中沉浮!」顧媚生最後說了這麼一句感慨的話,隨手在杯盤間拈了幾塊蜜餞果脯,津津有味地嚼著。 「哎喲,阿姐,再吃這些東西,你還要胖起來,再胖可就不容易養兒子了!」 「死丫頭,嘴巴還那麼刁!」 「阿姐消息靈通,可曾聽說江南十世家謀反的事?姐妹們有沒有給牽連進去?」素雲終於小心地、仿佛無意地發問了。 「知道知道!那是早些年的事了,死人破家的不計其數。 要是芝麓還在都察院,總會拚死進諫的。姐妹們嘛,要有,便是錢家、冒家。可不曾聽說呀?」 「好象還有仁和陸文康家吧?」素雲突然單刀直入,提出了她此來的中心題目,不過口氣非常平緩,似在隨意閒扯。 「不錯,仁和陸家,弄得很慘,偌大一所宅第改作了官舍'萬貫家私查抄一空。」「家中再沒有人了?」 「不是入獄監禁,就是絕了戶,記不清了……你和陸家相識?」 「倒不。是一個親戚與陸文康有同窗之誼 。」素雲表示很有興趣,便夾起了一塊涼藕,跟著她就暗暗松了口氣,不用她再挑動,顧媚生已義形於色地講起這場冤獄的詳細經過,滔滔不絕。這些都是由來往于龔鼎孳門下的文人之口傳出,比官吏的文書奏摺生動得多。看來,這位二阿姐對於素雲在蘇州後來的遭遇竟一點都不知道,或許已經忘卻了。 素雲樣子很悠閒,吃著點心,喝著香茶,似聽非聽。實際上,顧媚生的每句話,她都聽進心裡去了。直到顧媚生轉到別的話題,她才起立,走來走去地巡視阿姐的香閨,不斷向她打趣。當她停在窗前,象顧媚生剛才看她那樣向外觀看時,卻不由得怔了一怔,她看見她的老僕正在與一個少年書僮講話,就是這個明眸皓齒的俊書僮,害她找得好苦。這真是踏破鐵靴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 「阿姐,那個小廝是你家的人?」 顧媚生走過來看了一眼:「那是芝麓的門生張漢的書僮。 說來可憐,他原是梨園名角,曾發誓不肯再唱戲,要脫籍歸田。結果父親病死,訂親的媳婦又退了婚,只落得無家可歸,無親可投,這才又回到京師。他敬慕張漢的才學人品,自薦當了書僮。可是他又不肯賣身為奴,只算是個侍候張漢的夥計。張漢倒也願意,這就叫做緣分。主僕兩個,都跟畫兒上的潘安、宋玉也似的……」顧媚生說著,掩嘴笑了,是那種中年風流女人說到漂亮後生時曖昧的酸溜溜的笑。 「阿姐,我們下樓去,我要找他問話。」 「喲,小阿妹,你那大學士不醋嗎?」顧媚生斜瞟素雲一眼,笑得更厲害了。 「阿姐,我找他可不是為他漂亮標緻。一個月前他替我娘家捎來一封信,還沒謝他,也沒細問,他就走了,再沒找到。 今兒個可要問問清楚……」 素雲到家,隨傅以漸出去的旗人前來稟報:主人安好,今天下午就能回府。 素雲靈機一動,身子搖搖晃晃,跟著躺了下去,喊頭痛說噁心,午飯也沒有吃。於是閤府都知道了:夫人中暑。 院裡一派寂靜,素雲那深邃寬大的寢室裡,更是寧謐十分,幾乎能聽到檀香香煙在空中嫋嫋標飄動的細微聲息。侍女在門前、在床前垂手而立,大氣也不敢出。素雲懶懶地躺在翠帳如煙的繡床上一動不動,頭腦卻異常活躍、靈敏。十四年的歲月如同一道厚厚的沉重的帷幕,慢慢揭開了。正因為時間相隔太久遠,素雲得以清楚地看到整個事情的全部過程,好象她是一個戲臺下冷靜的看客,而不是當事人:浙江仁和陸健,才氣豪放,風流瀟灑,有名的佳公子。和所有豪門公子一樣,喜歡蓄養歌姬侍妾。他春遊姑蘇,遇到十六歲的名妓素雲,驚為天人,以三千兩銀子為聘禮,把她買回家中。素雲色藝為諸姬冠,自然受到格外的寵愛。 一天,忽有山東書生投刺請見,門丁以從不相識為理由予以謝絕。這位風塵僕僕的年輕書生非常固執,安坐門前,大有候陸公子駕出的意思。陸健只好在客廳接待了他。書生無暇寒暄,自稱"山左傅以漸",因聽說陸公子侍姬中有一名叫素雲的,豔傾宇內,特地趕來一睹風采。 陸健頗覺意外,遲疑半晌,逡巡著說:「勞君遠來,請先待茶,慢慢商議。」傅生慷慨陳辭:「某千里徒步而來,于公子並無他求。公子若幸而許我,誠當少候;否,則不必相留 。」陸健無奈,又不肯失了"信陵公子"的名聲,便同意了,傅生這才就座。此時已近暮夜,陸健即命旗人擺上酒宴款待傅生。酒過數巡,燈燭輝煌,環珮鏘然,十多名侍女前導後擁,如眾星捧月,素雲出見了。傅生起立,長久地凝視素雲,歎道:「果真名不虛傳,不負我來此一行!」說罷就向主人道別。陸健堅持要留他多住幾日,傅生笑道:「得睹傾城之貌,私願已遂,豈是為飲食而來!「他一揖告辭,逕自走了。 陸健坐立不安,怏怏不樂,如有所失。惆悵之餘,猛然驚覺,拍案大呼道:「陸艦陸健,何愛一婦人而失國士!」他立刻牽來駿馬,跨上雕鞍,向北飛奔,終於在三十裡外追上了傅以漸,強制他一同回府,並以最高禮遇款待他。第二天傍晚,陸健把傅以漸引進一間紅燭高燒、錦帳華褥的寢房,對傅以漸拱手道:「君來此雖屬無心,但其中似有天意。我今以素雲相贈,此室即洞房,今晚即七夕 。」傅以漸堅辭不就,說奪人所愛將陷他於不義。陸健笑道:「君何迂腐!自古就有贈姬之事。我念君家力單,難致佳麗,我粉黛盈側,豈少此女。我視君為大丈夫,方有此舉,何必效書生羞澀之態!」說罷,侍女已導引素雲出拜。傅以漸驚喜過望,便也就依從了。 在陸府,傅以漸夫婦過了滿月,陸健父為素雲出裝奩十箱,更贈傅以漸千金,送歸聊城。傅以漸安然當了富家翁,從此得以博覽群書,專心舉業。 甲申之變天下大亂,傅、陸兩家音書斷絕,整整十二年了……素雲在床上翻了個身,侍女連忙用託盤捧上一把精緻的小茶壺,素雲端著喝了一口,重新躺下,又跌入綿長的回憶……這件事從頭到尾,兩個男人都以豪爽俠義相標榜,自以為可傳為佳話,可留於青史。但陸健也罷,傅以漸也罷,誰都沒有想到去問問素雲的意思,問問素雲到底喜歡誰,願意跟誰——儘管她身價高達三千兩銀子,儘管她是個傾國傾城的姑蘇美人。直到洞房花燭夜之前的那個下午,陸健才告訴素雲要把她嫁給傅以漸。 素雲大吃一驚,感到蒙受了恥辱。應該說,她見到的傅以漸,給她的印象是不錯的:寬額、隆准、闊嘴,目光湛湛,清亮如水,當時她就想,此人儀錶非凡,氣度軒朗,前途未可限量;但是她眷戀的是風流瀟灑的陸公子,她的主人。她哭了。 她的眼淚好象使陸健有些感動,他柔聲說:「你是嫌他窮嗎?你這麼個超逸的人兒,竟也脫不了俗氣。你想想,你就是在我府裡過十年二十年,仍不過是個歌姬,嫁給傅以漸,你就是他的結髮妻子。傅以漸乃國士,你還愁當不了一品夫人?「素雲使氣,跺著腳說:「我不管什麼夫人不夫人,我真心喜歡你。可你,拿我當一件東西,隨便送人……」陸健不說話了,在窗前默默地站了許久。他眼睛不看素雲,低聲說了一段話,那憂鬱的聲調,傷感的表情,永遠留在她的記憶中:「素雲,別看我只大你三兩歲,在男女之間的事兒上,真情實意早就埋葬到墳墓裡去了。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凡事不過逢場作戲,何必認真?對你也無非如此,你有什麼可留戀的?不錯,我拿你送人,沒有把你當人看。那麼從今以後,我拿你當我的妹妹,好不好?哥哥送妹妹出嫁,當是天經地義了……」他沒有食言,送給她的嫁妝跟他親妹妹的相同;她隨傅以漸回山東後,在來往書信中他也以兄長自居,稱他們為賢妹、妹夫……這些年他是怎麼過來的?聽那小書僮說起在盤山相遇的情景,他該是很狼狽的了。他一定老了許多,十四年沒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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